第50章

天色陰沉, 早上難得見了幾許晴光,此刻那日頭又隱匿了行跡。剛過正午,天色就黑壓壓的沉下來,遠看濃雲飛走, 烏金將落。

浙州府衙門後堂, 周文保凝眉瞧著桌上的賬冊, 比對著吳維所畫押的供狀,一筆一筆, 竟都對得上。

關炳琛在旁,怕擾了他心緒,一直不敢出聲, 見他望著賬冊出了神, 才小心試探道:“大人?”

周文保闔上冊子,揉了揉眉心, “賬面上多筆往來, 寫的很是含糊。尤其是這明月樓, 趙晉一年在此花費,十數萬之多,而這樓子裏的老板, 卻只是一對伶人,有這個收入,做什麽不好?為何倚門賣笑,做這等營生?”

關炳琛怔了怔,“傳聞趙晉貪花好色, 前個月, 才梳攏了一個叫柒柒的新人, 幾乎明月樓新拍賣的姑娘, 頭一晚都給他得了。他在這上頭向來舍得,另有他那些狐朋狗友,每每狎妓,都是他算賬請客,這麽算來,一年十數萬也不出奇。”

周文保敲敲桌案,蹙眉道:“你可知京城胭脂胡同那些姿色才情最好的妓子拍賣頭一夜,值多少錢?”

關炳琛笑笑,“大人這是為難下官,下官除了當年會試,就沒進過京,每年述職,也不過遞個折子,皇上哪有功夫見下官這種微末之流。京城那些銷金窟,更是沒機會見識。”他一臉慚愧,頗有深意地朝周文保挑了挑眉,“大人去過?”心道,既知道行情,定然是去過了。

周文保尷尬地咳了聲,避開他視線,“不過有所耳聞罷了,官員狎妓,乃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本官怎可能去過。”

他正色道:“這胭脂胡同最紅的伎子,頭一晚能賣出三五千兩,已是絕頂才貌。浙州雖然富庶,總不會比京城人物更出眾吧?趙晉一揮手就是數萬,拿錢當雪片?你瞧瞧上面這些賬目,除了進貨款項,就屬這明月樓花用最巨,他這樣的身家,若是喜歡女人,大可自個兒叫人出面搜羅,何苦沾這種不幹不凈的女人?你不覺得,這裏頭有些蹊蹺?”

關炳琛原不覺有什麽,被他這麽一解釋,登時有點困惑,“大人的意思,是覺得這明月樓不簡單?”

周文保摩挲著下巴,畢竟沒有真憑實據,只道,“是本官猜測,也許是本官想多了,不過,既然對明月樓存疑,就指派人手,暫先盯盯樓裏那鴇母夫婦。”

關炳琛說是,笑道:“大人果然經驗豐富,興安侯派您做這先鋒,實在大有識人之慧,下官著實佩服。”

周文保沒理會他的馬屁,又道:“本官這回前來浙州,搜集鎮遠侯及其走狗罪證,若當真有所收獲,將來論功行賞,少不了……”

“大人,大人!”話音未落,就見一個衙役狂奔進來,“大人,趙、趙晉來了,趙晉來了!”

關炳琛一悚,蹙眉道:“他來幹什麽?”

就聽一個清朗的男聲笑道:“怎麽,舊同窗不歡迎趙某?”

趙晉一襲鶴氅,月色右衽袍服,衣擺上繡著藍白二色螭蟠雲海,隨著走路的動作,隱約透出氅外。

周文保躲不及,給他撞個正著。

趙晉含笑拱手:“原來周司直也在,失敬、失敬。”

周文保眯眼打量著來人。

傳說中那個惡貫滿盈的州霸有張出色的臉。

眉濃如墨,直插鬢角。笑起來仿如春風迎面,張揚爽朗,這個人不同於儒士的內斂端沉,也不似武人的莽撞霸氣,他的氣息是熾烈不容忽視的,卻也來的和緩,並不讓人討厭。

周文保啟唇,道了聲“客氣”。

關炳琛負手上前,頭顱微揚,“趙晉,見著大人,緣何不跪?私闖衙門內堂,你活得不耐煩了嗎?”

趙晉嗤笑一聲,“鄙人與大人您為同科進士,大人許是忘了。甲子年三月殿試,大人說內裏穿的衣裳破了,身畔無人縫補,還是趙某借了您幾塊銀錠子買了新衣,才免叫大人殿試上出醜。看大人的模樣,是當真不記得了。”

他微微頷首,抱了抱拳,“功名在身,雖無職銜,非觸犯律法者,跪叩可免。看來大人貴人事忙,忘事頗多。”

幾句話含笑而言,窘得關炳琛滿臉通紅。不想時至如今,竟被他拿微時之事取笑。

趙晉不再理他,朝周文保道:“叫大人見笑了。今兒趙晉急至,有一事不明,想請大人解惑。”

周文保端起杯盞飲了口茶,道:“你說。”

趙晉目視他案上那一疊賬冊,含笑道:“聽聞鄙號賬房薛庚犯事被捕,不知兩位大人可有確準的罪證,可有親眼目睹其參與禍亂的人證?抑或是,可有同謀指證?”

關炳琛怒道:“趙晉,大人行事,難道要向你交代不成?”

趙晉淡笑,“不敢。亂世之中,人為芻狗,人命一向不值錢,大人一句‘可疑’,屈打成招,落了字據,又有誰敢質疑官府。只是大人無憑無據,妄然抓人,百姓們不服。大人初入浙州,怕是不識此地風土,若因些微小事壞了大人英名,……罷了,晉念同窗之誼,好心提醒,言盡於此,若大人執意如此,晉自然也無話說,今日叨擾,為晉之過,這幾本賬冊若是大人瞧完了,還請如數送還鄙號,否則亂了帳數,宮裏今年脂粉珍珠的供應,就要亂了套了,屆時朝廷治罪下來,想必……擔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