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趙晉默然。

盧氏行過禮,便戒備地站在對面,適才頭疼折磨得她渾身冒汗,頭發濕漉漉的披散在肩,眼角淚痕未幹,襯著這一身縞素,瞧來楚楚可憐。

她這身白皙肌膚,比香凝、四姨娘尹氏的還細膩,他還記得觸感,綿軟冰涼,久久難忘。

只是這人冷若冰霜,自趙晉進來,緊蹙的眉頭就從來沒有舒開。

趙晉心裏分明不快,卻是啟唇笑開,“既還能起身行禮,可見是不緊要的了。”

乳嬤在旁想解釋,盧氏已先開了口,“我無礙,多謝官人掛懷,時辰不早了,賤妾便不耽您休息。”她曲起膝蓋,無波無瀾的催促他離開。

趙晉笑了下,“無事便好,明兒十五,宴罷我再過來。夫人拾掇好自個兒,可別到時候病情反復,又說不方便。”

他言語粗俗,聽得盧氏蹙眉。多年夫妻,她還是不習慣。骨子銘刻著的清高,讓她無法接受當眾被揭破閨房秘事的現實。他久不在房裏留宿,她樂得一個人清凈,初一十五他來點卯,對她來說就是最為難的兩天。

奈何夫妻名分尚在,又要遵從誓言,饒是不願,亦不能轉圜。盧氏臉色發白,虛弱的身子隨之顫了顫。

屋裏氣壓低得可怕,乳嬤適才面上浮出的喜色此時全然為憂慮代替。

人人都盼著男女主子恩愛和睦,如今女的一身道服,男的夜夜不歸,這哪裏是夫妻該有的樣子。明晚爺來點卯,也不知將是場何樣的鬧劇。

趙晉站起身,越眾走了出去。

二姨娘快步追上來,喚他“爺”,趙晉腳步不停,依舊快步朝前走。

二姨娘亦步亦趨,勸道:“奶奶這頭疼症發得厲害,為捱著那疼,小臂上抓的都是新傷。後腦撞在床柱上撞壞了,適才乳嬤用熱帕子敷著,才算消點腫。爺呀,太太她病糊塗了,您別往心裏去,咱們一家兒,都盼著您們好呢。”

趙晉負手停住,轉過臉來。

二姨娘沒料到他忽然停下,險些撞進他懷裏。

兩人離得這樣近,她甚至能嗅見他身上淡淡的脂粉香。

“爺……”二姨娘見他不說話,只得她主動去說。

她試探朝前又走了一步,指尖悄然揪住他衣料,“爺,太太被頑症折磨,失了本心,定然不是故意想這樣冷待您。璧若知道您心裏頭的苦,知道您仁厚,一直看重太太。有時候璧若真羨慕她,能、能被您這樣記掛著,璧若太卑賤了,連個固定的日子也盼不來……”

她說著,眼淚無聲的灑下來。一滴滴,沾濕趙晉的衣衫。

地面雪光流轉,風雖冷,可二姨娘的心是熾熱的。

她自幼就愛慕他,這份愛慕,這麽多年,也從未變過。

趙晉擡手撫了撫她鬢角,聲線低回:“璧若,老太太過世許多年了,你這是何苦?”

二姨娘擡眼遲疑地望著他,聽他道:“你這份乖巧懂事又識大體的樣子,若是她在生,瞧見了定是要誇贊。可——”

他的手落下,半握手掌捏住她的脖子,“可她死了,你裝賢惠給誰看呢?我問你,輕絮是怎麽死的?”

二姨娘乍聞這個名字,瞳孔瞬間緊縮起來。

淩輕絮,已經有多久,沒人在趙府提及過這個名字。

二姨娘五官僵硬得厲害,但還是努力的堆著笑,“這、這,三妹妹小產,是、是因大出血去的,爺問這話,怪叫人不舒服的。”

“是麽?”趙晉松開鉗住她脖子的手,啟唇笑了下。

這笑容當真荒蕪,連他淩厲的眸色也好像蒙了層輕霧。

上院內,盧氏捧著碗將止疼的藥飲盡。

乳嬤捏著帕子替她擦拭嘴角,哀聲勸慰著:“太太這是何苦……這麽多年了,官人待您,待族裏,是仁至義盡了,他並沒做錯什麽……”

盧氏笑得淒絕,伸臂撥開乳嬤的手,“連你也覺得,是我不對?我是錯了,錯在不該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聽他哄騙,錯在不該為了幾個臟錢把我自己、把咱們盧家的清名,全都糟踐了。”

乳嬤搖頭:“不是,不是的。太太是為了救老爺夫人,是為了救大爺,當初都是不得已,雖不得已,可到底是爺出面,花十萬錢疏通,要回了老爺的屍身……不然,草席裹屍,葬身獸腹……太太,官人做的,夠多了。後來大爺出獄,幾番闖禍,不都是、不都是……”

盧氏“砰”地一聲砸了手裏的碗,束著白絹帶的頭又開始劇烈的痛。

她一把掀了小幾,連帶把乳嬤也推出去,“你們一個個,都覺得是我不好,真相如何,你們根本不在意。他出錢出力,從一開始籌謀的就是我,難道他安得就是好心?你走,你們都給我出去!”

頭疼欲裂,連理智也跟著不見。平素寡言文秀的佳人,一發病就瘋狂得厲害。

乳嬤怕她傷著自己,唯有好聲哄勸,“好好好,我們都出去,是我錯了,是阿嬤錯了,疑霜不要生氣,都是阿嬤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