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第2/2頁)

到了萬山紅農場,吳場長已經上堤去了。馬廳長交待我幾句,也帶人上堤去了。我向場部值班員要了紙墨,寫了幾條標語:大災之年防大疫!發揚戴妙良精神,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病從口入,注意飲食飲水衛生!剛貼好,省衛視台的記者就來了,準備下午采訪梅書記。他們對我進行了采訪,我就把整個情況都介紹了。介紹完以後他們拍了那幾條標語,又準備到堤上去。我說:“我們馬廳長馬垂章同志就在堤上,他是從醫院病床上直接到第一線來的,你們可以找找他。”兩個記者果然很感興趣,我就帶他們去了。他們在堤上采訪了吳場長,又采訪了馬廳長,拍了幾個醫療隊員工作的鏡頭,又匆匆趕回場部,準備拍直升機降落的鏡頭。

下午梅書記在場部的二樓召開現場會,馬廳長參加了,介紹了衛生系統參加抗洪的情況,提出了三個要求,梅書記當場就批了。會後大家擁著梅書記到堤上去,梅書記拿著話筒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梅書記穿著白襯衣白褲白皮鞋,跟那些一身泥的人握手,泥人們都激動得要哭。傍晚我在堤上看見直升機起飛,一直盤旋上去,突然,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我盯著夕陽中的直升機漸飛漸遠,直到化成一個小黑點,覺得那架飛機並不是飛在天上,而是在很多年以前就停留在我大腦中的某個溝壑之中。我早就忘了它,然而,在這個瞬間,這種記憶被激活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沖動扼住了我,我一時喘不過氣來,似乎死亡正在臨近。這是一種新的體驗,處於巔峰的神聖體驗。比起這種體驗,其他的幸福都跟爛布條差不多。

當天晚上我們在場部的電視裏看到下午的會議情況。馬廳長的發言播了二十秒。接下來是那些標語的鏡頭,醫療隊員工作的鏡頭,又是對馬廳長的采訪。大家都很興奮,馬廳長說:“直到今天,省裏對防疫工作才真正給予了足夠的重視,我們這一趟是來對了。”

洪水退了,防疫工作又延續了一個多星期才基本結束。回到家裏,我幾乎成了一個非洲人。過了幾天,馬廳長要我從計財處領一千塊錢,找時間請一請鐘處長和朱秘書。他說:“怎麽謝他們都是應該的,我就不去了,該說的話你要說到份上。”我跟鐘處長通了電話,好不容易才安排了時間把他和朱秘書請到了隨園賓館。說起話來才知道他倆也是丘山縣人,三個人丟開普通話說起了家鄉話,感情上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當老百姓時沒有感覺,到了這個份上才知道老鄉可是一大資源啊!圈子裏的人憑什麽捏到一起相互照應?老鄉就是最重要的一個依據。我們不談圈子裏的事,雖然都是處長,可他們的圈子比我要高得多,談起來只會顯得我是個老土。我們把家鄉的事當做話題,我又講了幾個經典性的葷段子,把他們逗笑了。分手的時候朱秘書說:“過年時我們老鄉聚一聚,池處長也來吧。”我說:“看得起我就給我打個電話,由我做東。”他說:“做東可輪不到你。”我說:“那我白吃,白吃,到時候別怨我把你們吃窮了。”我沒想到今天竟有了這樣的意外收獲。

過了一個月省裏舉行盛大的文藝晚會,慶祝抗洪救災的全面勝利,從北京把彭麗媛、宋祖英和劉歡等人請來了,省裏幾大電視台聯合直播。廳裏有幾張票,我也去了。有幾位歌唱家唱到動情處都流了淚,邊唱邊走到台下與烈士的父母握手。演出完了梅書記文副省長等走上台去接見演員,並與全場一起起立高唱《歌唱祖國》。我看見梅書記文副省長和那些名歌唱家站在一起,突然,我的心又猛烈地跳了起來,一種令人窒息的沖動扼住了我,我一時喘不過氣來,似乎死亡已經臨近。我的目光一直盯著台上,想著那些藝術家哪怕他如日中天,他的命運也是由別人來安排的。而現在,全省起碼有兩千萬人在盯著台上啊!兩千萬人!我體驗到了那種作為中心人物的感覺,那種安排一切掌握一切的感覺。在這種巔峰體驗中我更加理解了人,理解了人生。體驗到了這種震撼我也更加理解了歷史,歷史一點都不荒謬。亞歷山大王從馬其頓打到印度,成吉思汗從蒙古打到歐洲,他們有神經病嗎?認為他們有神經病的人才有神經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