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到了辦公室我沒有開燈,一把摸到電話,不讓自己有猶豫的機會,就借著外面的亮光撥了馬廳長家的電話,說:“馬廳長我晚上了解到一件事,氣憤得睡不著覺,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打電話給您,恐怕太打擾您了。”就把事情簡單說了。馬廳長說:“你馬上過來。”我放下電話,沖出大院,就打的過去了。

沈姨對我努努嘴,示意馬廳長在書房裏,她把我帶到臥室,把門關上,我就在床沿坐了。一會兒我聽見書房門開了,有人在說話,聲音似乎有點熟,卻想不起是誰。那人走了,沈姨叫我出來。看見馬廳長坐在沙發上,我過去說:“我在床上氣得實在睡不著,也顧不上馬廳長您要休息了,就打電話了。”把事情詳細說了。他說:“我有七條罪狀,你怎麽看?”我說:“欲加之罪!什麽叫一言堂?全省衛生系統需不需要一個核心,需不需要一元化領導?什麽叫好大喜功,改革開放的年代就不能用常規思維常規速度!以權謀私就更可笑了,省裏這麽多廳級單位,像衛生廳這樣經濟上一點辮子都抓不到的,又有幾個?舒少華他不是針對哪個人的,是想搞垮我們的事業,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馬廳長微微點頭說:“狼子野心四個字就把他的輪廓畫出來了。個人私欲膨脹了,對事物就會失去正確的判斷。”我說:“我想廳裏的意思,是看他業務上還過得去,讓他從行政事務中解脫出來,一心一意搞業務,沒想到他他他他恩將仇報!”馬廳長從皮包裏拿出一張紙說:“是不是這封信?”我一看目瞪口呆,就是兩小時前在舒少華家中看到的那一封。我心中一陣失望,有人搶在我前面了!我把信還給他說:“我真的看不下去,看了我眼睛冒火,把信都會燒掉的。”沈姨說:“我說老馬你那樣沒日沒夜地幹圖了什麽,趁這次機會辭掉算了,養養身體。”馬廳長說:“是啊,是啊,我幹了這麽多年了,也該寫份報告了,別擋了別人的路!”我馬上說:“沈姨您這樣勸馬廳長我就有意見了,還不是一點意見,意見比太平洋還大些!馬廳長真的讓給那些人,我都服不了這口氣!那不是葬送了我們的事業嗎?”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沈姨走到門邊問:“誰?”外面的人說:“我和老彭。”這不是尹玉娥嗎?馬廳長示意一下,我就跑到書房裏,把門關上。尹玉娥和她丈夫進來了,在說那封信的事。我把耳朵貼在門邊聽,聽不清。就趴在地上,翹起屁股,耳朵貼近門縫聽。老彭說完了,尹玉娥說:“我證明我家老彭是學孫悟空,鉆到鐵扇公主的肚子裏去,他簽了名,是想看看舒少華他們到底想搞什麽鬼名堂!”老彭說:“本來早幾天就想向您匯報,想等他們表演充分了,再向組織上作一個全面匯報。”馬廳長說:“現在說也不晚,不說呢,也沒關系。”老彭急得要命說:“匯報我是早就鐵了心要匯報的。”尹玉娥說:“老彭早就打定了這個主意,早好幾天就要來匯報。我要他幹脆把情況了解全面了,一次性匯報。”老彭說:“今晚我把情況了解全面了,就打電話給舒少華,要他把我的名字抹掉。可是他說今天下午就寄到省裏去了,這真是流氓手段!原來說好要湊齊八十個人簽名的,誰知群眾的眼睛雪亮,看穿了他的陰謀,他一看不行了,就提前行動了,把我的計劃也打亂了。我真的是想潛伏在裏面摸情況的。”馬廳長說:“我知道,我心裏還是明白的。不過那封信起草時是哪幾個人湊的那幾條呢?”老彭聲音都發抖了,說:“我,我……”尹玉娥說:“我家老彭為了潛伏得更深些,也去參加了那個會。可能也說了幾句話,那是為了引蛇出洞。”老彭說:“正是,正是,把毒蛇從蛇洞中引出來。”馬廳長說:“好,好。”沈姨說:“老馬你幾天沒休息了,你不要命了。”尹玉娥夫婦就告辭了。沈姨把門關得“砰”地一響,我想象著尹玉娥和老彭在門外像掉進了深淵,半天都擡不起腳來的樣子。我趕緊跳起來,沈姨開了門說:“大為,你過來。”我說:“剛才是彭處長吧,我聽見尹玉娥的聲音了。”沈姨說:“這兩個王八蛋,我把他們撕了生吃也吃下去。”馬廳長說:“大為,你過來。”拍一拍沙發,我就坐到他身邊去。他說:“這封信你今晚找一個地方復印十來份,明天上午一聲不響放到閱報室去,就可以了。我就這麽一份,你可千萬別丟了。”我說:“除非我的命也丟了。”他說:“明天你什麽時候到辦公室來一趟。”

我拿了信,跑出研究院,叫了的士全城到處跑,找了十多家打字復印社,都關門了,拍也拍不開。終於在南小街找到一家,卷閘門已放下來一半。我彎了腰對裏面的人說:“有一份緊急材料,麻煩你們復印幾份吧。”裏面的人說:“幾張紙我還懶得開機呢,還要預熱。”我說:“一份抵三份,總可以吧?”就印了十五份,給了三倍的錢。回到大院我又敲開晏老師的門,把事情說了。他說:“人家才是搞政治的呢。私下散發材料,那不是破壞安定團結嗎?這是非組織活動,上面最反感的就是這一套。舒少華跳到黃河也別想洗清了。”我說:“我在馬廳長家的表現是不是太過了一點?”他說:“一點也不。他當然明白你的情緒誇張了一點,有表演性,這不要緊,問題是你跟他站在一起了,這才是要緊之處。有了這一點其他都無所謂了。大人物看問題只看實質,忽略細節。你給他送點人參什麽的有什麽用,他少了什麽?關鍵就是政治上站在一起,這是大問題,其他都不是問題。在圈子裏,談不上永恒的朋友,也談不上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政治上的同盟關系是最真實可靠的,也是最穩定的,除非有一天利害關系變了。他交給你這個任務,就是相信你,把你看成自己人。這樣的機會一輩子只有一次,但有一次也就夠了。大人物是講人情的,更是講功利的,你支持了他,他必定會給你回報,這也是遊戲規則,否則遊戲就玩不下去了,以後誰還會跟他走?不只是市場上才講交換原則。”我說:“那一群人就被我害死了,我於心不忍。”他說:“那你講良心去吧。”又說:“別以為你有那麽重要!他們的命是注定了的,以為自己是學術權威,不知山高水深!”他這麽一說我安心了一點,那些人注定要倒黴,不管我怎麽做他們都是逃不了要倒血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