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大學同學匡開平出差經過這裏,一見面就說:“算一算畢業都八九年了,這八九年的!”又說:“我專門來看你,明天就走。飛機票都訂了。”見了老同學我很不好意思,這麽多年也沒混出個名堂來。我不想帶他到家裏去,就說住得很遠。他說:“也不讓我瞻仰一下嫂夫人嗎?”我說:“還不是那個樣子,一張臉,兩個鼻孔兩只眼。”我和許小曼的事他是知道的,我怕他看了董柳會暗中笑我。他看了我滿桌子書說:“在機關還看業務書,少見。還要多看些政治方面的書。”我一問,知道他當處長了,許小曼在部裏也當處長了。我計算著帶他到外面去吃飯,就說出去有點事,回到家問董柳要錢。董柳說:“充胖子吧,到家裏吃吃算了。”我說:“這個胖子是打腫臉也要充的。”她把錢給我,我說:“晚上沒回來就住招待所了。”她不高興說:“家裏又不遠。”我說:“知道你是想跟老子睡了。”她說:“那是你身上某些地方繡了花。”回到辦公室見尹玉娥正跟匡開平說什麽,我一進去,她的聲音像被刀砍斷了似的,掩飾地望了我笑笑說:“來了嗎,來了。”我想這條長舌頭又在說什麽了。我帶匡開平去吃飯,說到許多同學的境況。吃完飯他搶著把錢付了,我說:“就這樣掃東道主的面子?”他說:“你也別替我著急,反正是工作餐。”要小姐開了票。到招待所他又搶著把房錢交了,我說:“什麽意思嘛。”他說:“先公後私,公家的錢先用。”他要的是最好的房間,當年的同學,在這些細小之處,就看出差別來了。人在那麽個份上,錢也跟著在那麽個份上,這也是遊戲規則。他這麽幾次搶著付賬,我覺得他把我也看得差不多了,沒分量啊。我想好了,明天一定請大徐開車送他去機場,多少也挽回一點面子。他靠在那裏丟過來一根煙。我吸著煙說:“有時候抽一根,覺得煙也是個朋友。”他說:“我就少不了這根煙,寂寞了點根煙,就有了氣氛。”他告訴我明年是大學畢業十年,留在北京的同學準備聚會,問我去不去。我說:“我不去我不成了人民公敵?我以後還打算在同學面前做人嗎?”他說:“那你一定去,我通知你。”他又問我最近幹些什麽,我怕他心裏嘲笑我,就把自己的研究計劃和思路說了一下。他似乎有點興趣,跟我討論起來。說到按現代分析方法進行中藥分類,他還問了幾個細節問題。他說:“其實我在機關多少年都沒想過這些事了,天天想的就是誰和誰是怎樣一個關系,你不把關系吃透,隨口講一句話就壞事了,搞得不好就玩完了。將來我們同學中最有成就的肯定是你,我們都是混混。”他只字不提我現在的處境,這使我感到更加慚愧,自己竟成了一個忌諱的話題。這種慚愧使我意識到,自己其實也還是在用流行的眼光看世事,看自己,不在份上就無法理直氣壯。一個人在精神上再堅挺,也不能創造一套價值來對抗潮流,而只能像浮萍一樣被裹挾著,隨波逐流。我自認為傲視世俗,人格根柢卻不深,在不覺之中總是用了流行的標準與別人交流。我們說話說到很晚,他當了官也並不像我們廳裏的官,有一套徹底的官僚氣質和思維方式。我把自己的感想對他說了,他說:“誰在本單位,潛意識中都有一種表演的本能。”第二天我請大徐送他去機場,分手時我說:“明年聚會一定通知我。”他說:“其實聚會吧,也就是聚聚會而已,就那回事。”

後來聚會的消息不是匡開平通知我的,是許小曼,她把電話打到我的辦公室來了。這麽多年沒聽到她的聲音,我的心跳得厲害。她告訴我聚會提前了,因為有兩個同學從日本回來。她要我星期五趕到,又問我坐哪趟車,我還沒想好她就說:“就坐四十八次。”放下電話我想,到底是當領導的,作起決定來就是幹脆。這麽多年不通音信了,她竟沒有問一問我現在可好,這叫我有點不舒服。可馬上又想到她可能知道我大概怎麽回事,不問實在是體諒我。我算一算去一趟北京,總得帶幾百塊錢,問董柳要吧,她又像割肉似的舍不得。我到監察室向小莫借五百塊錢,她馬上答應了。晚上我對董柳說要到北京出差一趟,董柳說:“別人跑膩了,就輪到你身上來了,你說我講得對吧?”我說:“那肯定是對,因為是你講的,你是常對將軍。”她說:“輪到你不會是什麽好事,絕不會是去見部裏的領導,你說我講得對吧?”我說:“講得對,太對了,怎麽會這麽對呢,不是董柳誰能對得這麽厲害?”

下了火車我往出站口走,聽見有人在叫我:“大為!大為!”一看竟是許小曼。我沒想到她會來接我,心中一陣溫暖一陣感動,我沒想到自己竟還是一個值得別人來接的人。她從人叢中擠過來說:“我找到那一頭去了。”那一頭是臥鋪車廂。這使我感到非常慚愧,到北京竟是坐硬座來的。這時忽然來了靈感,我說:“就是你催得太急了,害得我臥鋪票都沒有買著,腳都坐腫了。”許小曼說:“大為你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時間怎麽把你給遺忘了。”我說:“因為我腦膜炎後遺症,不想事,不著急,無所用心。”我看她確實變了,不再是當年充滿青春活力的她,竟有了一點中年婦女的跡象。我覺得自己應該說“你也一點沒變”,可說不出口,那太虛偽了,就說:“你也沒怎麽變,許小曼還是許小曼。”她果然很高興說:“是嗎?發胖了,孩子也有六七歲了。”出了站有車在等她,我說:“領導到底是領導。”上了車我等著她問我這些年的情況,反正是要問的,可她就是不問,當著司機的面我也不好問她。我們談到這個那個同學,就是不說自己。我們住在部裏的招待所,車進了大門我說:“在衛生系統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到部裏來,好像是個神聖的地方,你們天天在部裏泡著,我看著就像泡在蜜罐裏一樣。”她說:“你們廳裏經常有人來辦事。”這麽一說我知道她對我的情況非常了解,就說:“是那些當官的。”說了這句話我發現自己無意中卸下了一個包袱,把談話的障礙掃除了。她果然抓住這個話頭說:“還在中醫學會?”我說:“都四五年了。”說著下了車,她把我安頓到房間裏說:“我特地叫你早一天來。”又說:“有時候也要動一動腦筋,什麽東西都是想要才會有,而且想要就會有,你試一試。”我說:“沒那份天才,我還是寫幾篇文章算了。”她說:“文章要寫,別的東西也不能沒有。有了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是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嗎?”談到這個話題我很慚愧,可實在不能不談。她說:“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決定別人命運的人,一種是命運被別人決定的人。”我笑了說:“這間房子裏把世界上所有的人物類型都包括了。”她有點憂郁地望著我說:“大為你跟我說話也耍貧嘴?”我本來想故作豁達掩飾自己的處境,她這麽一說,我意識到自己這樣就把她推遠了。我說:“那我們好好說話。我真的沒想到當年的許小曼有朝一日會當個處長,三十剛冒頭就當了處長。”她說:“說起來吧,處長就那麽回事,可什麽不是那麽回事?活著就是那麽回事,有那麽回事比沒那麽回事總好點。一個人吧,就是另外的人的一個心思,他心思往左邊一轉,你就榮了,右邊一轉,你就枯了,一榮一枯,天堂地獄,想想自己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吧。我們的大多數心思都放在那些人的心思上了,一切努力都是使他的心思往左邊轉,如果往右邊一轉,完了。有時候一個眼神不對你就完了,完了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完的。”我說:“這句話準確地描述了我的歷史。我這幾年燒水都會燒煳,買鹽都會生蛆。”就把自己的事情都給她說了。她聽了沒做聲,半天說:“大為啊。”我說:“其實我也不蠢,我明白怎麽操作才是正確的方向,總有什麽東西擋住了我,心裏明白也白明白了。”她說:“我知道你,知道你。”忽然又笑了說:“對你我就不那麽繞著彎子說話了,我不怕說得你疼。從前有個農夫趕著一頭驢走在山崖上,下面是萬丈深淵。農夫鞭子打著驢要它貼著石壁走,驢偏要靠外邊走,怎麽抽它都不行。最後驢掉下了深淵,農夫嘆息一聲說,你勝利了,你勝利了!人那麽倔著其實就是這麽回事。”要別人這麽說,我早就踹他一腳了,但許小曼說了我沒反感,我自嘲地笑一聲說:“什麽時候尋把草來喂喂我吧。”她說:“你擋著自己幹什麽,該出手時要出手。”她淩空一抓,飛快地做了一個出手的動作,又縮了回去。我心中一驚,沒想到許小曼也有這麽一種姿態。我說:“沒想到許小曼也成了一個現實主義者。”她說:“誰也不是生活在雲裏,突然掉到人間來的,開始的時候,誰沒一點心理障礙?我們這些人,誰沒有一點驕傲?可守著這點驕傲,舍不得委屈自己,那怎麽辦?要世界來遷就自己,那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