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2頁)

那天從人事處出來,我就決定要把事情告訴屈文琴。我想好了一見面就要告訴她,一刻也不猶豫。調到中醫學會對我來說是一種打擊,可我不把這看成一個打擊,那是個閑職,我可以好好看看書了。使我感到屈辱的是其中的冷落和懲罰的意味。這怎麽可能,組織上?我提意見是為我自己的私利嗎?他們看不清我的動機?這怎麽可能,組織上?這其中的意味讓我的自尊心想放也放不下來。我到這時也沒摸透對面到底是什麽力量,好像有一個聯合陣線似的。我到辦公室辦交接,丁小槐掩飾不住那一臉喜氣。我心裏想,小人,你得志你得志去吧,就憑著你這掩飾不住的神態,你再會察言觀色恭奉逢迎也得志不到哪裏去。

那天傍晚在天都公園門口見了屈文琴,她來了,穿著一條粉紅色的連衣裙,領口一條白色的飄帶,在夕陽中遠遠飄過來,我心中一動。她過來挽著我的胳膊就進了公園,在林蔭小道上慢慢地走著。我想說那件事幾次都沒說出口,擱在喉嚨裏癢癢的。我們在湖邊的看台上要了兩杯冰酸梅來喝,她說起了自己的大學生活,她的同學,我也說起了自己的大學時代,兩人都興奮起來。不覺之間月亮上來了,映在湖中跳動著細碎的波光。夜風吹拂著,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那一種氣息,充滿了魅惑。可說著說著她情緒低落了下去。我說:“怎麽了?”她說:“突然就想哭,想起了過去。”我說:“過去剛才還是好好的,怎麽一下子又惹得你想哭呢?”她說:“心中有個地方痛,看不見的地方。”在我一再追問之下,她說起了自己的過去。三年前,她讀大學三年級時,一切都還是一帆風順的,真可以說要風有風要雨有雨指哪打哪。可從父親死於車禍的那天開始,她的人生就轟毀了。打擊在悲痛之余接踵而至。她在系裏原來是很紅的,突然就不那麽紅了。她自覺地調低了做人的姿態,可心中充滿了報復的沖動。省人事廳的副廳長是父親的朋友,曾拍了胸脯包了她的分配的,去北京深圳都沒問題,可畢業時再去找他就不行了。也不說不行,可就是解決不了問題。更令她痛心的是,原來的男朋友畢業後留了北京,知道她去不了北京,就分手了。她說:“一場車禍改變了一切,我哭了多少次啊,現實是如此現實,我不能不現實。我也是幻想過來的,都成了泡影,飄到天上去了。”說著勉強笑了一笑。不知為什麽,我對她那沉痛的傾訴無動於衷,以前得到的太多了,太優越了,現在失去了就感到了撕裂般的疼痛。可是還有那麽多人,比如三山坳的人,他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什麽。習慣了在舞台中心扮演角色,稍稍寂寞一點就如此不甘心。

等她平靜了一會兒,我說:“我對權力沒有那麽大的興趣。”她說:“什麽都是慢慢來的,你不為我爭口氣,總該為自己爭口氣。小心連丁小槐都爬到你前面去了。”我說:“他愛爬他爬,我還得挺起腰像個人似的走,爬還沒學會。今天才體會到這個爬字是如此生動。”我張開雙手比劃著爬的姿態。“不爬那能行嗎?”她說,“劉主任病了讓他來代理,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你倒不急!”我說:“想不到你一個女人對權力這麽感興趣,要不以後你弄個廳長部長幹幹,我也伴你點福。”她說:“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我說:“原來江青她是個男人。”她嘻嘻笑了說:“一個女人找個男人,就是要找個精神支柱,找個靠山,他要是座山才能靠啊,一棵小樹,哪靠得穩?”我說:“第一次體會到靠山這兩個字如此神韻,古人造詞真是了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