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雨連續不斷,整個大地都沉浸在雨的濕重與纏綿裏了。

丁安邦撐著傘,從宿舍到辦公室。路上,雨打在傘上的聲音,清脆激越。而在傘外,雨正打在香樟樹上,落下時,樹葉隨即下垂;僅僅一秒,或者更短,樹葉又重裝挺立了起來。接著又是垂下,又是挺立。生命在雨中的過程,頑強而單調,堅韌而詩意。雨水在操場邊上,形成了一條明顯的積水帶,因為雨太急,它們流淌的速度遠不及它們積聚的速度。丁安邦看著,忽然莫名地想起早些年讀過的一本外國小說,是《百年孤獨》,那裏面有個馬孔多小鎮,雨一直下了三年零六個月。那漫長的雨啊!當時他讀的時候,就好像感到被雨水浸泡在其中。現在想來,在那神秘而無邊的雨中,馬孔多小鎮上的人們,該是怎樣的孤獨與絕望啊!

雨可以沖刷一切。

雨也可以生長一切。

雨更可以消失和死亡一切。

雖然打著傘,雨還是不斷地落到丁安邦的身上,針紮似的冷。上了辦公樓台階,收了傘,他又回頭看了眼雨,無邊雨幕,如戲人生。他嘆了口氣,上了樓,進了辦公室。報紙放在桌上,他看了眼,金融危機正在加劇,各國正在不斷出台各種刺激經濟增長的措施。宏觀上的決策,有時看起來,好像與我們現實的生活無關,其實每一個決策,很快就會在我們生活中引起震動與反彈。這就像氣象學上的蝴蝶效應,整個世界都在其中。丁安邦看著,又喝了口茶。太淡了,還是上午的。他起身,倒了陳茶,重新泡了一杯。水一沖進去,茶香立即就漫上來。他是喜歡茶香的。茶香可以讓人心慢慢定下來,可是,面對如此紛繁的一切,他怎麽能夠一下子定下來呢?

縣幹班“紅色教育”考察剛剛回來,學員們放假回家寫報告去了。下周二,將是縣幹班的結業典禮。大前天,周三,科幹班正式開班。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李化代表市委作了開班動員報告。開班後,中午,丁安邦陪著李化,還在其他一行人,在一號吃飯。李化問丁安邦最近到省裏沒有?丁安邦說沒有。李化說:“老丁哪,你是真傻呢?還是裝著?這個時候,還不……”

丁安邦笑道:“唉,什麽時候了?不就是……”

李化說:“我可聽說省裏已經要研究了。”

“是吧?”丁安邦依然笑著。

這一直的笑,讓李化很有些生氣。李化道:“老丁哪,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了。你啊,你啊!到省裏跑跑吧,你那老同學不是在省委黨校嗎?通過他,給省裏領導說說。這邊,再找一下宏生同志。”

丁安邦還是笑,說:“這事我不想再……最近,我突然感到很累了。”

“很累?老丁哪,再怎麽著你也得把這……然後再歇下來吧?”

“由著組織上吧。”

丁安邦現在還能想得起來李化當時的神情。李化一定不明白,丁安邦怎麽在最後的關鍵時刻,突然像一根弦子,一下子松了。丁安邦自己知道,自從魯飛白老教授來過以後,他最近想了很多很多。黨校其實不過是一個學校罷了,怎麽也……這應該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周二的晚上,也就是科幹班開班的前一天晚上,丁安邦一個人去了醫院。馬國志還是那麽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色紅潤,神態安詳。護工說:“剛剛給喂過,是用導流管喂的流食。”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現在僅僅剩下了作為一個植物所具有的特征,這讓丁安邦心裏想流淚。他找到齊主任,齊主任說:“按照醫學解釋,馬國志目前這樣,已經被判定為植物人。但是,家屬不太同意,而且可能也還有其他的一些特殊情況,所以就……”丁安邦知道馬國志家屬不願意承認的原因,一個長期昏迷的人,總比一個植物人好。告別了齊主任,丁安邦再次回到病房,馬國志的臉上已經被護工擦洗了一次。見丁安邦進來,護工笑道:“既然收了錢,總得好好地待病人。病人是可憐的,尤其是這樣的病人。一點也不知道,就像……”見丁安邦面色嚴峻,護工把話咽了下去。丁安邦摸摸馬國志的手,是溫熱的。他心裏道:老馬啊,你這一躺,萬事都了了。可是,留著這黨校這一大攤子,不好辦哪!現在,市委的王……已經被調查了,你躺了好,沒人再……現在總該想明白了吧,那些名啊,利啊,算什麽?上午,我還接待了我們的老同事魯飛白,看看人家,一生兩袖清風,退了後回了老家,快80歲了,依然健康極了。我們也得好好地學學人家啊!國志啊!國志!

沒有聲音,丁安邦知道馬國志不會再起來回答他了。

科幹班本來是由呂專副校長負責的,因為“辦公室門”事件,呂專不便再出來,丁安邦只好自己親自上陣,他同時讓延開輝做這個班的班主任。延開輝最近大概是瞅著副校長的位子,到黨校來的時間明顯多了。以前,他是上了課就走人,現在是,冷不丁就在黨校的某個地方碰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