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關隱達從賓館回家,剛進屋,陶陶就說:“吳姐回來了,我碰到她了。”

關隱達口上哦了聲,不說什麽,就去了陽台上。陽台上放有一張靠椅,他心裏亂的時候,喜歡一個人躺在這裏靜一下。黎南的夏天很涼爽,不知不覺就到秋天了。關隱達穿著襯衫,感覺有些清冷,問陶陶要衣服。陶陶拿了件薄夾克給他披上,說:“你去年這時候還穿襯衣哩。”

陶陶只是隨便說說,關隱達心裏卻很有感慨。不知是自己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還是今年的氣候作怪。陶陶站在他身後,沒有說話。關隱達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也顧不上那麽多。陶陶把手伸進他的頭發裏,禁不住嘆了聲,說:“記得嗎?你說過不讓頭發變白的。”

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小縣城外的河灘上,陶陶說起爸爸的頭發白得差不多了,再也不想讓關隱達的頭發變白。關隱達答應她不白頭發。那都是戀愛的人說的瘋話。關隱達還記得那個夜晚,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肖荃,想起了他同肖荃關於萬有引力的談話。如今想來,豈止是天體受制於萬有引力?人世間的另有一種萬有引力,誰人都是掙脫不了的。關隱達心想自己走到這步,完全身不由己,都因某種神秘的萬有引力的作用。

陶陶嘆息會兒,洗衣服去了。關隱達獨自吸著煙。他本是戒了煙的,現在又吸上了。陶陶說過他幾次沒有用,也就不說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陽台上很快就煙霧繚繞了。吳姐上訪的事,總讓他心裏放不下。這女人把小孩托給了親戚,自己跑省裏跑北京去了。社會上關於她告狀的傳聞越來越多,說什麽省裏和中央的領導接見了她,在她的告狀信上簽了字。

陶陶總是三天兩頭把外面的各種說法帶回來。關隱達就說:“你怎麽也相信這些了?上面有沒有批示,首先我這縣委書記應知道。她男人怎麽死的,她男人生前有多大的問題,早就定案了。這是鐵案,她到處哭哭啼啼就可以翻案?”

關隱達口上說得硬邦,心裏卻不踏實。吳姐這麽鬧來鬧去,總會鬧些個什麽名堂來的。宋秋山多次打電話來,要他找吳麗做做工作,說她這樣糾纏下去,影響不好。宋秋山電話裏的語氣總是沉沉的,他聽著便覺寒氣颼颼。上回在地區開會,宋秋山又當面同他說過這事。其實宋秋山到底擔心什麽,關隱達心裏很清楚。吳麗自從那天哭罵著離開黎南,一直沒有回來過,他也沒有機會找她談話。

陶陶過來晾衣服,揮手撩著濃濃的煙霧,皺起了眉頭。這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又是那部保密電話,鈴聲尖厲刺耳。關隱達現在幾乎很怕聽到這電話鈴聲了。

果然又是宋秋山的電話,寒暄幾句,就說起吳麗上訪的事了。關隱達說:“我總碰不上她,自從她出去以後,一直沒有回來過。”

宋秋山說:“我聽說她回來了,你可以去找她談談。”

放下電話,關隱達滿腹狐疑。他不明白宋秋山對吳麗的行蹤怎麽這樣了解。宋秋山越是關注吳麗上訪的事,關隱達心裏就越是忐忑不安。

陶陶晾好了衣服,他說:“是不是一起去看看吳麗?”

陶陶說:“是該去看看。”

吳麗臉色蠟黃,病懨懨地彎在沙發裏。她見了關隱達夫婦,眼淚水兒就滾下來了,說:“謝謝您啊!關書記啊!您同我老向都是好人啊,我清楚啊!我老向死得這麽突然,這麽奇怪,話都沒有給我留下一句,我想不通啊……”

女人拉著他兩口子的手哭訴,他根本就插不進話。又不好馬上走,他只好捺著性子聽著。陶陶一會兒竟進入了角色,也陪著吳麗哭了起來。

關隱達見這場面無法做工作,就趁吳麗擡手揩眼淚擤鼻涕的空隙,勸慰道:“你好好休息,多加保重。我們改天再來看你。”

關隱達兩口子回到家裏,進屋不到一分鐘,聽到有人敲門。陶陶開了門,見進來的是笑嘻嘻的周述。“關書記,我來拜訪一下您,不打攪您吧?”

關隱達站起來握手相迎,說:“你說哪裏的話?我們之間從來都是很隨便的嘛。”

“是啊是啊,老朋友了!”周述說。

關隱達遞上煙,陶陶上了茶。關隱達又叫夫人切西瓜。

周述就擺手說:“別太客氣了。”

關隱達說:“這是中秋瓜,難得吃上了。”

晚飯前在賓館,關隱達對周述並不太客氣。周述弓著腰跟在他背後說話,那鏡頭可以想見,而這周述當初同向在遠總是勾肩搭背。都說現在領導總喜歡同三種人混在一起,就是老板、記者和警察。當然誰也沒說領導不可以同這些人混在一起,他們又不是階級敵人。只是中間的微妙之處,誰心裏都有數。向在遠基本上屬於這一類領導。關隱達就要有意做得與他不同。不過周述這樣的人,你可以不同他打交道,但得罪他也沒有必要。關隱達便在家裏盡量熱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