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凡早晨六時起床,在屋前的小庭院裏打太極,然後小跑,遠眺。夫人林姨準七點鐘的時候將文房四寶擺在廊檐下的大桌上。陶凡便神態信然,龍飛鳳舞起來。整個庭院立即彌漫了一種書卷味兒。這的確是一個雅致的天地,並不見大的平房,一如村野農舍,坐落在舒緩的山丘間。滿山盡桃樹。時值晚秋,落了葉的桃樹,情態古拙。屋前小院橫豎三十來步,不成規矩,形狀隨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墻。這些石頭是修房子時剩下的。陶凡搬進來住時,屋前的石頭沒來得及清理。張兆林當時任地委秘書長,他立即叫來行政科龍科長,罵得龍科長一臉惶恐。陶凡擺擺手,說:“我喜歡這些石頭,不要搬走算了。”於是叫來幾個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將這些石頭往四周隨意堆了一下。堆砌完畢,龍科長請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水泥漿加固?”一副立功贖罪的樣子。陶凡說:“不用了,只要砌穩妥,不倒下來就行了。”龍科長很感激陶凡的仁厚,他覺得陶凡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地委書記,暗自發誓,一定要好好地為這位領導服務。他便極認真地檢查剛砌好的石墻,這裏推一下,那裏搖一下。一塊石頭被他一搖,滾了下來。這讓龍科長臉上很不好過,直嚷民工不負責。這時民工已走了,龍科長一個人搬不動那個石頭,不知怎麽才好。

陶凡背著手環視四周之後說:“小龍,這石頭就這樣,不要再堆上去了。”這時,小車來了。陶凡說聲辛苦你了小龍,就上了車。陶凡在普通幹部面前,總是隨和些。

龍科長望著下山而去的小車,一腦子糊塗。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麻煩工作人員,這的確是位了不起的領導。但是不是怪自己不會辦事,生氣了呢?他見過許多領導生氣的樣子並不像生氣,有的領導生氣了反而是對你笑。

林姨在家收拾東西,見龍科長望著那個滾下來的石頭出神,就說:“老陶講不要堆上去就依他的,他可能喜歡自然一些。”那塊石頭就這樣待在那裏了,成了絕妙的石凳。

如今,石墻爬滿了荊藤,墻腳那塊石頭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歡那個石凳,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時間去坐一下。倒是陶陶前些年經常坐在那裏,黃卷雲鬢,像個黛玉。陶陶那會兒剛上大學,常被顧城、北島他們的詩弄得怔怔地像中了邪。陶凡在家裏完全是個慈父,倒覺得女兒的癡迷樣兒很惹人憐的。夫人有時怪女兒神經似的,陶凡總是護著,說:“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總有幾年是這個樣子的,長大一些自然好了。總比到外面成天地瘋要好些。”他有次還調侃道:“我們這種府第的小姐,多少應有些風雅的氣韻是不是?”女兒聽了,越發嬌生生地發嗲。但陶凡自己,縱有千般閑情,也只是早晨在他喜愛的天地裏文幾手武幾手。全套功課完畢,到了七點四十,之後五分鐘沖澡,五分鐘早餐。陶凡的飲食並不講究,早晨兩個饅頭,一碗豆奶,不放糖。偶爾調一碗參湯,陶凡會對阿姨王嫂講:“別聽林姨的,喝什麽參湯?我還沒那麽貴氣!”王嫂總是拘謹地搓著手說:“陶書記就是太艱苦樸素了。”陶凡把參湯喝得滋溜溜地響,說:“我到底是農民底子嘛。”

大家都知道陶凡的書法好,其實他最有功夫的還是畫。極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畫作。林靜一當年愛上陶凡時,陶凡還不發達,只是省一化工廠的一位工程師。林靜一年輕時很漂亮,是廠子弟學校的音樂老師。她這輩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華和氣質。陶凡的風雅常讓林靜一忘記他是學工科的。但陶凡總是用五分鐘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並把豆奶或參湯喝得噝噝作響,林靜一有時也會取笑他:到底是個粗人,看你出國怎麽辦?

吃完早餐,小車來了。司機劉平下車叫陶書記早,陶凡應了聲,夾著公文包上了車。小車到山下的辦公樓只用兩分鐘。按照陶凡這個作息規律,陶凡總是提前幾分鐘到辦公室,所以地委辦工作人員沒有誰敢在八點以後到。

書記們和幾位秘書長的辦公室在二樓,一樓是地委辦各科室。陶凡上樓後,見有些同志已早到了。張兆林同秘書長吳明賢正在辦公室講什麽,見陶凡來了,兩人馬上迎出來打招呼。

陶凡揚一揚手,徑直往自己辦公室走。陶凡在領導層裏是很嚴肅的,年輕一點的副手和部門領導還多少有些怕他。吳秘書長剛才一邊同陶凡打招呼,一邊就跟了過來。陶凡開了門,吳秘書長跟了進去,問:“陶書記有什麽事嗎?”

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辦公椅上,望著吳秘書長。吳秘書長一臉恭敬。

有什麽事?是的,有什麽事?這時,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來辦公室幹什麽?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現在是張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剛開了交接工作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