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第3/38頁)

皮市長住院不讓別人探望,這事在外界一傳,人們便覺得我們有位好市長。誰都清楚,有些領導住一回院,比做一筆大買賣賺的還多。而且是無本生意,賺的都是純利。盡管這也許只是他們的一個小進項,也很讓一些人眼饞或憤恨。

皮市長深夜累倒在辦公室,這事不同的人聽了又是不同的反應。有人說皮市長的確是位勤勤懇懇的好領導,有人卻說他自己身體不好怪誰?更多的人卻對這事沒有任何感想。可是,種種反應僅限於很小的範圍。偌大一個荊都,知道皮市長生病住院的,畢竟只是極少一部分人。人就是怪,那些領導天天在電視裏亮相,人們看著就煩。但隔上些日子不見他們在熒屏裏現身了,又會生出各種猜疑。通常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是不是被抓了?如今說誰被抓了都不會覺得奇怪。種種猜疑會在一夜之間孵化成千奇百怪的謠言。謠言的繁殖能力極強,各種流言飛語在白天和黑夜的空氣中交配,馬上誕生新的物種。

最初察覺到關於皮市長謠言的是朱懷鏡。玉琴打電話告訴他,說外面有人說皮市長如何如何了,話很難聽。朱懷鏡把這事報告給柳秘書長。柳秘書長聽了面色凝重,把這事報告給成副市長。成副市長聽了,發了一通感慨,把這事報告給市委書記。市委書記聽了做了三點指示:一是請成副市長召集皮市長治療領導小組和專家小組多研究幾次,盡快讓皮市長康復出院;二是責成醫院進一步采取積極有效的醫療措施;三是請新聞輿論單位做些適當的工作。這事都由成副市長一一落實。

市委辦公廳、政府辦公廳、宣傳部、經貿委、體改委等幾家抽調骨幹力量,同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忙了一天一晚,將近幾年包括皮市長在內的有關領導下企業視察工作的電視資料全部調出來,精選若幹,編輯在一起,配上解說詞,反映市裏領導對企業改革的思考和決策過程。次日晚上,荊都電視台在黃金時間推出了大型系列專題報道《企業改革備忘錄》的第一集:《決策者們的思索》。荊都的市民們又在電視裏看見了皮市長的音容笑貌,才知道皮市長並沒有被抓起來。

以後的兩個月,市裏有什麽大會,皮市長便寫信。信自然不是市長親自寫的,市長還天天躺在病床上,他一時還出不了醫院。治療領導小組每周一開例會,成副市長盡量抽時間參加,柳秘書長卻是每次都得到場。專家們起初不太有興趣參加這樣的會議,但同成副市長接觸多了,人也就熟了,感覺也就好起來。當然感覺再好沒有實際意義,但同成副市長熟了,說不定哪天會變得有實際意義的。

報紙送來了,裏面夾著一封信,是曾俚寄來的。朱懷鏡拿著信封捏了捏,薄薄的,不像是寄的報紙。這就有些奇怪了,曾俚不會寫信給他的。這年頭,能夠收到朋友的信,算是很奢侈的事。拆開信封一看,才知道曾俚早已離開荊都了。

懷鏡:

你好!
不辭而別,請你原諒。荊都這地方我呆不下去了,還是走了的好。
我離開這裏的具體原因,說起來無聊,就不說吧。這世道,像我這種人總會被人拿一些我說來都覺得無聊的法子治得束手無策的。
我從來就不善於玩,哪怕小時候別人玩遊戲,我也是站在一旁看熱鬧。這也許很宿命地決定了我一輩子都只能看別人玩。滿世界都在玩,玩權術,玩江湖,玩政治……玩!玩!玩!成功的就是玩家!玩,成了一個很輕薄的字眼,此皆輕薄世風所致。
豈止輕薄!
我不屑於玩,一本正經地想做些對得住良心的事,卻偏偏在別人眼裏,我反倒成了不通世事的老頑童。真是滑稽!
還是走了吧。
你是否還記得我說過的一位哲人的憂慮: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麽還到哪裏去尋找道德善良呢?——這作為我的贈言吧。
致禮!

曾俚

朱懷鏡把這封短信看了兩遍,弄不清曾俚為什麽說走就走了,事先也不通個口風。他想自己在曾俚眼裏居然算出類拔萃的人,真有意思。朱懷鏡搖頭苦笑一下,真不知道自己優秀在什麽地方。朱懷鏡私下自嘲著,突然發現自己今天似乎有些不對頭。他平時盡管表現得謙虛謹慎,骨子裏其實很自負的。可是看了曾俚的信,怎麽都覺得自己庸碌凡俗。朱懷鏡好像發現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虛弱。

事後很久,朱懷鏡偶然從政協的朋友那裏知道,曾俚在報社鋒芒太露,讓社長很不高興。社長說曾俚自命清高,以社會良心自居,全然不顧及報紙的生存困難,總是惹禍。原來,政協會議結束後,魯夫投了一篇文章來,內容是給袁小奇曝光的。曾俚把文章編了,送給社長。社長一看,大為光火。袁小奇是政協常委,政協自己的報紙卻要發這樣的文章,這還了得?曾俚就同社長吵了起來,說政協常委又怎樣?只要他是牛鬼蛇神,天王老子也要把他的真面目暴露出來!文章當然發不出來。這已不知是曾俚第多少次同社長爭吵了。曾俚很不甘心,自己寫了篇言論文章,發表在南方一家很大膽的報紙上。文章雖雲遮霧罩,可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筆伐袁小奇。袁小奇倒是裝聾作啞,卻讓政協張主席敏感起來,專門找報社社長談了一次。在對待袁小奇的問題上,張主席同皮市長觀點是一致的。政治家之間就是這樣,一邊吵架,一邊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