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八七年省城大眾池室的浴池裏一片面湯似的混濁。泡在同一池混水中的錢惠人、趙安邦和馬達,隔著一層白蒙蒙的水霧,還天各一方,尚未相會相知。如果那天趙安邦硬是不讓錢惠人幫著搓背,二人提前離去了,真理和真理的歷史性會晤就將失之交臂。事後回憶起來,錢惠人還想,創造歷史有時是必然的,比如由劉集鎮分地引發的三十年不變;有時卻具有偶然性,比如發生在省城的偉大的洗澡。

那時真苦啊,趙安邦帶了個行政記大過處分,到文山地區最窮的農業縣白山子做分管工業的副縣長,這明顯是不受重用。幾個副縣長中,農業縣長排名第一,排第二的是政法縣長,趙安邦竟排在分管文化教育的副縣長之後。這個排法也不是沒道理,南部各市縣鄉鎮企業迅速崛起時,白山子還在以糧為綱哩!縣辦工業只有一個百十號人的編織廠、兩家地方國營性質的小飯店和十幾個集體所有的鄉村合作社。趙安邦到任後轉了兩天,就把這點家底全摸清了:全縣所有工業資產不足三百萬,都不如南部市縣一個自然村的家當多。他這才在縣長辦公會上提出:向南方學習,自費開發,上馬搞工業園。錢惠人跑到白山子投奔趙安邦時,趙安邦很高興,當即表態說,“好,好,胖子,那你就過來吧,我和縣委組織部說說,馬上商調!”

他正式調過來做縣工業辦公室副主任時,工業園的地已圈下了,就在縣城東面城關鎮上。在趙安邦的堅持下,縣委、縣政府聯合下發了個工商強縣的一九八七年第三號文件,規定:在自理口糧、自籌資金、自建住宅、自謀出路的前提下,歡迎農民到城關鎮搞開發,可以在鎮上建房,在工業園設店建廠。文件一公布,各鄉農民紛紛湧進城,縣工辦一下子熱鬧起來,簡陋的辦公室門口被圍得水泄不通。幾天內就有上千戶農民登記建房,三百多戶準備在工業園設店建廠,押金收上來兩千多萬。

然而,白山子畢竟不是南部發達地區,底子太薄,老百姓太窮,最初的喧囂熱鬧過後,他和趙安邦不無悲哀地發現:農民們向往的是城鎮戶口,他們既沒有資金,也沒有能力支撐起城關工業園這片新天地。除了工業園內的小商品市場,真正入園的正經工業企業幾乎沒有,規劃中的工業區還種著莊稼。趙安邦坐不住了,自己帶頭跑項目,也趕著他和縣工辦的同志下去跑。跑的結果並不理想,那時的寧川、平州、省城都在大上工業園,有的還是國家級的,投資環境,優惠政策,都是文山比不了的。在省城大眾池室碰見馬達那晚,他和趙安邦又經歷了兩場艱苦而無效的談判,廠房用地降到每畝三千元,倒貼七通一平的費用,人家都不願來投資。

那晚,錢惠人見趙安邦身心交瘁,無精打采,要給趙安邦搓背,說是搓搓舒坦。一搓果然舒坦了,趙安邦搭拉著濕腦袋,坐在浴池邊搖搖晃晃,差點兒睡著。

就在這時,錢惠人無意中聽到了浴池另一角馬達和一位姓李的副廠長的對話。

馬達說:“平州沒戲,我估計省城也沒戲,誰也不敢違反國家戶口政策啊!”

李廠長說:“省城不是還沒回絕嗎?能給二百個戶口也成,你我解決了嘛!”

馬達說:“老李,這夢你別做,要解決就得一起解決,當年咱3756廠是從省城遷到大西南的,要回得一起回,這四千多人都是我們漢江子弟啊!不能讓他們獻了青春獻子孫!要想自己回來,我不是沒門路,可我能這麽走嗎?不要臉啊!”

李廠長嘆著氣說:“馬書記,這麽說省城也沒戲,誰敢收下咱四千多人啊!”

馬達從浴池裏站了起來,走到蓮蓬頭下淋浴,邊淋邊發狠說:“老李,我還就不信了,這麽好的一個轉產軍工廠,還有四千萬元的安置費,會在漢江省花不掉!”

天哪,還有這種事!一個轉產的軍工廠,帶著四千萬元的安置費,竟在漢江省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這難道是上帝的聲音嗎?是的,是上帝的聲音,上帝已經降福人間了!錢惠人頓時熱血沖頂,一把推開昏昏欲睡的趙安邦,也不管趙安邦舒服不舒服了,嘴上喊著“馬書記”,跌跌撞撞沖到蓮蓬頭下,準備實現和真理的會晤。

不料,因為太激動,錢惠人在距馬達一步之遙的地方滑倒了,摔了個仰面朝天。

馬達嚇了一跳,抹去了臉上的水,低頭看著錢惠人問:“哎,你認識我嗎?”

錢惠人不顧屁股上的疼痛,爬起來,賠著笑臉道:“現在不就認識了嗎?”

馬達疑惑地審視著錢惠人,“哎,我說同志,你什麽意思啊?”

錢惠人一把拉住馬達的手,用力握著,“馬書記,漢江人民歡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