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錢惠人又怎能忘記生命歷程中的一九八六年呢?一九八六年在中國改革的歷史上也許是個平常年頭,而對文山地區的古龍縣來說,卻很不平常,劉集鄉的分地事件石破天驚,把他推到了一場政治風暴的中心。在風暴中心,趙安邦和白天明真正認識了一個叫錢惠人的鄉黨委書記,他呢,也義無返顧地選擇了這兩位思想開明的好領導。後來的事實證明,正是一九八六年他在文山的選擇,決定了他嗣後的仕途。

事過多年之後,錢惠人還記得很清楚: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的一個夜晚,趙安邦頂著早春的寒風,騎著自行車,獨自一人趕到劉集鄉他家來了,說是找他喝酒。酒是好酒,瀘州老窖,兩瓶,是趙安邦裝在挎包裏帶來的,挎包裏還裝著一份賣地試行方案。是賣地,不是他設想的無償分地,按方案設計,每畝地根據好壞,以三百至五百元的價,向簽過承包合同的農民出賣。錢惠人不太理解,就著花生米、炒雞蛋和趙安邦對酌時,不滿地向趙安邦抱怨說:“不是分地嗎?咋搞成賣地了?”

趙安邦那天心情很好,有些興奮,呷著酒,拍著他的手背,親昵地說:“你這個笨胖子,也不想想,不收點錢行嗎?以後你這個鄉黨委書記還怎麽當?農田水利用什麽錢搞?每畝三五百元並不算多,從農民這方面說,應該能夠負擔得起。而從你們鄉政府這邊說呢,就是筆大資金啊,十幾萬畝地賣了,就是五六千萬元啊,可以考慮建立一個農業基金,存在銀行裏有利息,搞投資滾動發展有利潤,搞農田水利建設就有錢了,將來還可以作為農業產業化的發展基金嘛!”

錢惠人一下子被說服了,“好,好,趙縣長,你想得可真周到、真全面啊!”

趙安邦說:“這也不是我想到的,是天明書記想到的,天明書記出題目,我做作業嘛!聽著,還有呢!為防止出現土地兼並,造成新的兩極分化,賣出的承包地五十年內不許轉讓,至於五十年後是不是能自由轉讓,我們五十年以後再說!”

錢惠人直笑,“行,五十年後還不知道怎麽著呢,咱就這麽先試起來吧!”

趙安邦笑道:“要我看,五十年後這些賣出去的地也許還得集中起來!小農經濟肯定不行嘛,大農業才是發展方向,但土地怎麽個集中法可就不好說了。所以,你錢胖子心裏要有數,目光要放遠點,別以為把地這麽一分,就把農業問題解決了!這個方案你先好好看看,和鄉黨委其他同志小範圍地研究一下,有問題就提出來!”

錢惠人酒杯一放,當場就把問題提了出來,“趙縣長,每畝地賣三至五百元不算多,可很多農民還是買不起啊!就拿我家來說吧,八畝六分地,得三千多塊!我一月的工資三十六塊,想結個婚都沒錢,一下子哪拿得出三千多?更何況農民了!”

趙安邦說:“這個問題我和天明書記已經想到了,胖子,你看這樣行不行?地款分三年或者五年交清,另外,信用社也可以搞抵押貸款,把土地證押給信用社貸款!一次性交款給些優惠,再加上分期付款和貸款,我看完全能啟動!”

錢惠人樂了,“趙縣長,這麽說,試點方案天明書記、地委縣委批準了?”

趙安邦怔了一下,數落道:“胖子,你豬腦子啊?問這話!也不想想這是什麽事?這是違反政策的,只能悄悄試!你怕丟烏紗帽可以不試,要不怕就闖一下,你狗東西主持搞,我負領導責任,天明書記和地委縣委都不知道,聽明白了嗎?!”

錢惠人這才知道,地委副書記的白天明雖然暗中支持分地試點,卻不能公開出面,也就是說,真搞出問題,責任在他,最多賠上個管農業的副縣長趙安邦。

要命的選擇就這樣擺在了面前,那晚,在昏暗的燈光下,面對趙安邦嚴峻的面容,他不是沒有退路,他完全可以不冒這個風險。然而,作為一個對土地有著深厚感情的中國農民的兒子,一個深知農村現狀的基層黨委書記,這個險他還是決定冒了。天理良心,做出這個決定時,他真沒想到日後會成為白天明、趙安邦的什麽親信骨幹,會在仕途上得到這兩位領導的什麽重用,後來那些風言風語均屬無稽。

然而,事實證明,在中國有些高壓線是不能碰的,有些關是不能胡亂闖的。

劉集鄉的賣地方案試行了不到兩個月,全鄉十幾萬畝地只賣了一小半,風聲便傳到了縣長兼縣委副書記於華北的耳朵裏。於華北極為震驚,一邊親自出面,跑到劉集鄉緊急叫停,一邊向文山地委書記陳同和匯報,把趙安邦和白天明都給賣了。

陳同和書記開始還不相信,以為於華北謊報軍情,要管農業的趙安邦來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