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沉重的職責

四十三

南二礦區一點點近了,路況越來越差,車子變得顛簸起來。尤其是進入五號井老煤場後,煤矸石鋪就的黑烏烏的路面大坑連小坑,坐在車裏就像坐在船上。

是一次故地重遊,車窗外的景象在葉子菁眼裏是那麽熟悉:夜色掩映中的高高井架,凝固在半空中停止了轉動的天輪,依然高聳的灰暗的矸石山,一片片建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低矮平房,以及昏暗路燈下呈現出的一片令人心酸的破敗之相,在葉子菁眼裏和心裏,顯得異常沉重,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關井破產意味著什麽,已不需要任何注釋和說明了。

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高中畢業後的工作分配開始了,礦工子弟們興高采烈地穿上工作服,走進了這座滋養了他們父兄,也吞噬了他們父兄生命和精血的大型煤礦。她因為不是礦工子弟,又因為是女同志,便和班上少有的幾個同學被分配到南二鎮鎮政府做了機關辦事員。當時因為沒當上國營大礦的工人,卻成了小市民,心裏還真覺得難過哩。在計劃經濟年代裏,南二人的觀念就是這樣,哪怕鎮政府的機關幹部也在小市民範疇。葉子菁記得,二十五歲那年嫁給在南二礦當采煤區長的黃國秀,她非但沒有委屈感,反倒很自豪:她雖然沒有當上這個國營大礦的工人,沒有走進工人階級隊伍,卻做了一個采煤區長的老婆。

那時的南二礦真是欣欣向榮啊,年產煤炭150萬噸,又是縣團級單位,科級的南二鎮政府跟礦上打交道總是低聲下氣。那時的煤礦工人不但政治地位高,經濟地位也高,葉子菁記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黃國秀的工資都高她許多,一九八三年她考上了政法大學帶職去上學,經濟上全靠黃國秀支撐。就是到了改革開放初期,她到礦區檢察院做了基層檢察官,工資獎金也沒有黃國秀多。

巨大的變化是近十年發生的,煤炭資源的枯竭,加上產業結構調整和市場化進程,歷史一個急轉彎,將南二礦和南二礦的工人們無情地拋出了常軌。光榮和夢想成為了過去,曾經用自己的脊梁扛起了共和國經濟天空的產業工人成了弱勢群體。

一個特殊的困難時期開始了,一次次改革,一場場突圍也開始了。應該說,南二礦絕大多數黨員幹部沒放棄自己的職責,據葉子菁所知,黃國秀就為此付出了極大的心血。有一段時間,黃國秀做分管三產的副礦長,曾率著手下近三千號下崗工人北上南下,搞建築,修鐵路,甚至為一座座霓虹燈閃爍的城市淘下水道。後來做了集團黨委副書記,黃國秀也仍在為李大川的方舟裝潢公司和一些類似的生產自救項目東奔西跑。可結果是慘痛的,失敗在努力之前已經被注定了。市場化的進程不可逆轉,知識經濟的步伐無可阻擋,過時的大鍋飯體制和簡單的低級勞動已無法創造昔日的輝煌,產業工人必須為時代的進步、共和國的抉擇做出歷史性的犧牲。

時代的進步和共和國的抉擇是歷史的必然,在世界經濟一體化的大背景下,重走閉關鎖國的道路,把歷史包袱背在身上是沒法前進的,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改革成本應該由整個社會來承擔,國家必須建立健全可靠的社會保障機制。長山南部煤田破產後問題不少,黃國秀和礦務集團一直在積極爭取將失業工人和他們的貧困家庭列入低保範圍,從去年南二礦試行破產爭取到今天,卻沒有明確結果。按規定,低保費用國家出一部分,省市地方也要出一部分,省市這部分資金不安排到位,國家那一部分也就不會配套撥發。長山經濟並不發達,財政捉襟見肘,長山礦務集團過去作為部屬和省屬企業,又從未為長山地方財政做過任何貢獻,長山市拿不出這筆資金。而省裏已為南部煤田的破產一次性拿出了六個億,一時也掏不出錢了。就這樣,問題被束之高閣了,搞得黃國秀白日黑夜忙於“救火”,氣得背地裏四處罵官僚。

正想到這裏,黃國秀悶悶不樂地說話了:“子菁,說心裏話,今天我還真巴不得工人們把群訪搞成呢!讓王長恭和省裏的那幫官僚好好聽聽困難群眾的聲音!”

葉子菁覺得不妥:“哎,老黃,說省裏就說省裏,別這麽點名道姓嘛!”

黃國秀“哼”了一聲:“點名道姓怎麽了?我看王長恭就是冷血動物,低保問題我代表礦務集團正式向他匯報了三次,他一直在那裏吭吭哧哧的沒個態度!”

葉子菁心裏有數,嘆著氣說:“這也可以理解,又不是什麽能創造政績的事,人家還不能推就推了!再說,他現在又不是長山市長了,火炭沒在他腳下嘛!”

黃國秀便又說起了市長林永強:“林永強可是市長吧?這種事他得管吧?他倒好,腳一擡,又把火炭踢到我腳背上來了,就我這個破產書記他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