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 縱情(第3/6頁)

他回首望著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邀月殿,心中既有甘甜滿足,也有一線莫明的苦澀。風中偶或有蛙鳴蟲喃隱隱入耳,鼻端草葉的清香渺茫掠過,紀若塵決心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清靜,信步行去,一路上穿花繞石,漸行漸遠。

一道翠嶂矗立前路,原來是座巨大的假山石,只見白色怪石嶙峋,在月下泛出冷光,如鬼怪猛獸縱橫拱立。石上苔蘚成斑,藤蘿掩映。

紀若塵忽覺面前掠過一陣森森寒風,風中隱約含著的氣息銳利如針,刺痛他的心神,讓他本已是半薰的酒意一下子消散大半。

紀若塵本能地停住腳步,提聚真元,進入戒備狀態。陰風過後,十余丈外現出一個淡淡身影,在他面前一掠而過。那人忽然一聲低呼,定在原地,轉頭向紀若塵望來。那雙美目如春山深處,淡然悠遠百折千回,迷離中又隱有寒意掠過,仿佛料峭春寒中尚未完全解凍的冰湖。湖水中偶爾泛上一些彩光,就會透出陣陣足以引得人神魂離竅的玄異力量。

初望她的一刻,紀若塵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雙變幻無窮的眸給吸了去,片刻之後才轉而看清了她的容貌身姿。她那張傾世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笑中既有淡漠,也有一縷若有若無的苦澀。在這張臉上,本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足讓人癢到心底深處的媚也去了十之六七,惟有冰冷與淡漠完整不動地留了下來。

她雙手各提著一壇酒,那嶄新的泥封,滿溢的酒香,正是道德宗獨家密制的酒中極品醉鄉。她見紀若塵呆呆地望過來,一雙鳳目慢慢垂了下去,冰封初消,寒水復流。

紀若塵不開口,她也就不語,只那麽靜靜立著,望著足前三尺之地。

“殷殷,你怎麽在這裏?”紀若塵略顯驚訝地道。

一層淡淡的霧氣自張殷殷身周浮起,她視線與霧氣同時上升,落在了紀若塵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這裏,那應該在哪裏?是要在邀月殿中喝你的賀酒嗎?”

張殷殷俏生生地立在那裏,連手指頭也沒有移動一下,只這樣一個輕嗔淺笑,透過周身若有若無的霧氣傳來,咫尺之地登時化作月共潮生,流霜千裏的春江之夜,有神仙妃子款款踏水而來。

紀若塵怔了一怔,即道:“邀月殿內座位有限,需先盡來賓之需,於本宗弟子入席的確是有限制的。可是殷殷你要去的話,只需和真人說一聲即可,絕不會進不得殿的,今晚明雲和李玄真不都在殿中嗎?”

霧斂月翳,張殷殷的目光頃刻間鋒銳如刀,死死地盯著紀若塵,目光中充滿了不甘、疑惑、失望、痛苦,種種心緒,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表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紀若塵心中一震,胸中又是一陣酸痛湧上,他隱約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番話怕是說錯了,卻偏又不知道錯在了哪裏。

張殷殷的目光緩了下來,漸轉柔和,臉色卻逐分灰敗下去,她淒然一笑,道:“紀若塵,你好,好得很。過去那些事,看來你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不然你怎麽說得出這種話來?雖然你我之間從沒有說過什麽,可你……你也不是傻了呆了,怎可能一點都不明白?罷了,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宗內才會釀醉鄉出來,我取這兩壇,權作是喝了你的賀酒。不然的話,想必你也不甘心!”

聽著她平平淡淡道來,紀若塵心中又是一陣絞痛。他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可是無論怎樣努力,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裏不對了。

紀若塵眼見張殷殷轉身離去,越行越遠,心中一陣焦躁,追上兩步,問道:“過去哪些事?都是指的什麽?”

他知道張殷殷乃是張景霄真人之女,也知道她修了天狐秘術,此時細細回想才發覺了詭異之處,這數年之中,與張殷殷有關的往事竟然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記不起任何事來,哪怕是一句對白,一個邂逅,只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酸楚。這數年間兩人之間的所有事,都似是被人生生從記憶中給抹去了一般。

聽得紀若塵如此問,張殷殷頭也不回,淡淡地道:“那都是幾年前的瑣事了,紀少仙貴人多忘事,自然沒有必要記得。”

此時邀請殿大門一開,出來一名知客道人,遙遙呼道:“若塵師叔,請速回大殿!”

紀若塵這才想起還有最後一道禮儀未完,不得不停下腳步,眼見張殷殷越行越快,越行越遠,不由得心中一急,傳音過去道:“殷殷!我下過黃泉,誤飲了孟婆湯,許多前事似乎都忘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張殷殷身影微微一顫,然後足下加力,瞬息間就已去得遠了。

咣當一聲,空空的酒碗被扔在了地上。張殷殷抱緊了頭,全身都在顫抖。醉鄉酒力渾厚,她的酒量又不甚佳,才喝了三大碗就已覺得酒意上湧,全身燥熱不堪,腦中眩暈。陣陣天旋地轉中隱約有喜樂絲竹傳入耳中,就似奏樂者個個都是行將飛升之士,能夠將這樂聲透過群山,絕崖,磐石以及重重陣法的阻隔,直送到這鎮心殿下的囚牢中一般。任她如何捂緊耳朵,樂聲仍是不依不饒的鉆入神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