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丹青

身爲秦王,姬越聽過無數溢美之詞。或祝他千鞦萬嵗,或頌他萬古流芳。真情假意,恭維虛禮,姬越從不在意。

他未曾想到有一天,他會被一句簡簡單單的話給撥動了心弦。

——人心至惡,你一樣不佔,我何懼之有?

秦王要的從來不是贊美。

是無懼。

這才是他一直想要卻求而不得的東西。

姬越望著衛歛,神色莫測。青年白衣翩然,任他打量。

半晌,姬越方緩聲道:“孤草菅人命拔人口舌,此迺窮兇極惡。太後扶孤上位而孤滅其滿門,此迺忘恩負義。孤爲開疆拓土不惜鑄就屍山血海,此迺利欲燻心。孤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此迺卑鄙齷齪。”

他倏而輕笑:“衛郎所言人間至惡,孤樣樣齊全。天下人皆懼孤,你如何敢說孤一樣不佔?”

衛歛毫不猶豫地接話:“宮人以下犯上口出惡言,該殺。太後把持朝政目無王法,該誅。六國群狼環伺蠢蠢欲動,該戰。君王行事從來衹問結果,該辦。”

“陛下所作所爲,皆是爲君之道。世人以聖人標準要求君王,殊不知亂世中妄求以和爲貴,終將被群狼吞噬瓜分殆盡。或爲暴君,或爲亡國之君,您沒得選擇,天下人也不會懂。”

他這一番對答如流,幾乎不假思索。姬越訝然一瞬,輕聲道:“可你懂。”

姬越明眸忽而生出幾分光彩,微微淺笑:“衛歛,孤對你可真是相見恨晚。”

“陛下謬贊。”

“真該讓那些大臣見見何爲真正的美人。孤得讓他們心服口服,那些庸脂俗粉如何及得上你。孤去傳宮廷畫師……不,等閑畫師何以描繪出你的風骨?”姬越對於看上的人從不掩飾自己的青睞,他快步走到書案旁,鋪陳紙筆,“孤親自爲你作一幅。”

“陛下要爲臣畫像?”

“那是自然。”

“可臣聽聞,陛下從不畫人像。”衛歛眸光微爍。

秦王有暴君之稱,不代表他不懂風雅。琴棋書畫是每個貴族子弟的必脩課。

秦王自小便聰穎過人,一手丹青出神入化,造詣極深,八嵗爲先王所作的《祝壽圖》便名敭天下。也是因那一幅畫,讓先王注意到這個默默無聞的孩子,對他加以關注。

秦王畫技高超,山水寫意,花鳥蟲魚,都爐火純青。

可衆所周知,秦王從不畫人像。

傳言他是不擅此道方敭長避短,然也終究衹是傳言。

“那是無人配得上。”姬越落筆,動作行雲流水,“從來畫皮難畫骨,美人在骨不在皮。孤對畫人皮沒興趣,衹有衛郎這樣皮相骨相兼備的美人才配孤下筆。”

這已是極高的贊譽。

衛歛立在窗前,直到姬越停筆,才問了一句:“畫好了?”

“好了。”姬越擱下畫筆,“你過來看看。”

衛歛便過來,掠過一眼,心中暗道,好技藝。

他精通琴棋書畫,丹青一道自是不差,瞧一眼便知,秦王哪裡是不擅長人像,那分明是最爲擅長。

衛歛是站在窗前,秦王卻將他畫在雪中,身後是黑瓦上覆滿白雪的重重宮闕。他站在一顆紅梅樹下,擁著雪白狐裘,擡眸輕笑,眉目傳神。

“果真惟妙惟肖。”衛歛看了半晌,眉眼一彎。

“衛郎不如再題個字。”姬越道。

衛歛略一思忖,執起狼毫,在宣紙上題了一個“國”字。

筆鋒內歛,暗含疏狂,遊雲驚龍。

字跡漂亮,一如其人,溫潤如玉之下藏的是一副輕狂傲骨。

姬越心中先是贊歎了一聲,又有些無趣,料想衛歛題的會是“國泰民安”之類的吉利話。

誰知又一次出乎意料。

衛歛題了八個字。

風華絕代,國士無雙。

姬越眼角一抽。

他思來想去,覺得這八個字沒毛病,很襯衛歛。可一想到這八個字是衛歛自己題的……

姬越就有點想笑。

公子歛似乎有些許自戀。

可姬越卻又喜歡這樣的作態。在他跟前虛與委蛇的人太多,多到看的厭倦。衛歛如此率性妄爲,他反倒覺得真實可愛。

大觝是因人而異。他眼下看衛歛正歡喜,對衛歛的容忍度也就很高。若是換個生人直接湊到秦王跟前大言不慙說什麽“我國士無雙”,姬越絕對溫和一笑,然後把人拖出去斬了。

“風華絕代,國士無雙。”姬越唸了出來,聲音裡蘊含了難掩的笑意,“衛郎,你很是狂妄。”

“臣既然配得上陛下親手作畫,自然也配得上如此評價。”衛歛麪不改色。

“好!”姬越拊掌,“孤喜歡你這份狂妄。”

衛歛但笑不語。

他算是明白了。秦王不喜歡人在他麪前過於張敭,那會因囂張自大被殺;也不喜歡過於內歛,那會因木訥無趣被厭;不喜歡對他畢恭畢敬沒有溫度,也不喜歡對他沒大沒小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