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踏須彌(二十六)

回家是個常見詞,是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代表疲憊後的溫暖與安全。

然而在某些時候,它給人的感覺既不溫暖也不安全,而是透出孤寂與淒冷的味道。

比如現在。

……

女子的名字叫紫依,是上代火尊的嫡系血親,與十三郎的關系是師徒,主傳煉器。

師徒是一種很親近的關系,在這個基礎上增加一個救命恩人,分量自然更足。

當初在落靈城,十三郎度過此生最平靜的一段時光,紫依則度過了此生最不平靜的一段時光,兩人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都沒有揭穿對方的另一重身份,以少年遇奇人的戲碼彼此相處,彼此心照不宣,或者想宣卻宣不開。

世事多變,十三郎在世界繞了個圈,主動或被動來到紫雲,並且踏上須彌山;紫依對人生的把握能力強出他很多,卻同樣因主動或被動,困在了須彌。

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線,最終交叉成一個點,如同等待。

等的是什麽?

“回家?”

紫依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帶些對自己的困惑與對十三郎的憐惜,說道:“起來吧,和我說說你,這幾年都經歷了什麽。”

十三郎猶豫說道:“零七碎八事情不少,老師可方便聽?”

紫依明白其所指,回應道:“無妨,你毀了山君雕像,鎮壓之力減弱了許多。”

十三郎聽懂了一部分,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他在地上坐下,小心地避開那只利刃般的爪子,側面對著老師的臉,開始講述。

從那晚一別開始講起,十三郎講了誅趙四,遇叮當,殺宗鳴,進魔域;他講了穆家寨,講了小紫依,還講了秋獵。

他講了那個旖旎的夢,講了自己的身世,講了父母血仇,最後講了道院,講到自己聽到老師呼喚的那一刻。

他講了很長時間,講故事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是平淡;他就像一台忠實可靠且冰冷的機器,將過往完全復制,不添加任何修飾。

紫依靜靜地聽著,先前還偶爾問一兩句,自講到魔域經歷後,她便再沒有插過話。

日出月落,月明星又稀,不知不覺,十三郎竟講了一天。

……

……

“後面的事情,老師都知道了。”

十三郎舔舔幹澀的唇,說道:“當初,弟子不知道您的名諱,惹了不少麻煩,老師有沒有生氣?”

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口吻提及這種小事帶有存心的味道,言罷,十三郎心裏不禁暗罵自己虛偽做作,且好生稚嫩。

紫依微慍說道:“生氣又有何用,因為要替十三爺遮掩,我將道院執事通通趕出落靈,麻煩可不是一點。”

聽了這番話,十三郎越發惶恐不安。

自打從火尊嘴裏得知紫依的真實身份,他便想到一個問題,老師毫無疑問是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的,那麽她的遭遇,和自己到底有沒有關系?

真正走上修煉之路後,十三郎越來越發現大能修士的深不可測,自然不會如以往那樣輕狂。此時他不由想到,假如有心人仔細審查當初那些事,豈不是將矛頭指向老師?

進一步想,老師今天的境遇,是否因為受到自己牽連?

心裏這般想著,十三郎手心微濕,鬢角也漸漸滲出汗水。

“別多想了,當初我在落靈便和你講過,天意弄人,縱然苦心籌謀,未必如心所願。那時候我已功敗垂成,怪不到你頭上。”

紫依看出他在想什麽,寬慰後說道:“想不到你當初那麽小,居然能夠記得我。”

十三郎說道:“那時候的我,記性是最好的。”

簡單的一句話,包含著許多刻骨銘心的回憶,紫依默默想著他說的那些事,不自覺便說道:“你比老師更不易,比我做得好。”

一句老師一個我,體現出來的是視角對等,當年那個孤苦無依隨時可能死去的孩童長大成人,當年那個有能力次詫風雲卻甘於隱跡的大能身陷囹圄,不知不覺,兩人已處在同一高度,再不是前輩與幼子。

十三郎卻不這樣想,恭敬的聲音說道:“老師教導的好。”

事實證明,用心講出來的話,即便內容略有失真,依然能夠打動人。紫依聽著他的恭維,沒有駁斥,唯能感慨。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兩人聊了些當年的瑣碎事,比如十三郎如何謀求拜師學藝,打掃庭院時如何狼狽,以及得獲召見如何興奮等等。再有如紫依如何發現他“假冒”紫依,十三爺行事有那些疏漏,紫依又是如何替他掩蓋之類,一來二去,時間竟又過了大半日。

家長裏短,人是人非,紫依與十三郎談了許久,始終沒多少內容涉及自身。她更像一位慈母,或者大姐之類的角色,只需起個話頭,十三郎便會像個孩子一樣滔滔不絕,直說到口幹舌燥想不出多余的話,方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