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已經是正午了,但監房裏還是一片昏暗,一丈多高的墻上,只有一個手掌大的窗,瀉下一線天光。

  時昏時醒,晏薇感覺是在做一個接一個的夢:夢見被惡狗咬噬;夢見在淩汛的冰水中掙紮;夢見被一只白熊追,想喊,卻喊不出聲;夢見從懸崖上跌落,一陣心悸,不知生死……從一陣劇痛中驚醒過來,晏薇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周圍一片黑,唯有一燈如豆,映著粗木柵欄的影子,一道黑,一道亮,又一道黑,又一道亮,像是易經的六爻,不知吉兇。

  周圍說不清楚是什麽氣味,潮濕、陰冷、酸澀、腐臭……就像黎啟臣剛來時,發膿發臭的瘡口的氣味,竟然……是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嗎?

  燈動了,連同周邊的光與影、明與暗一齊晃動起來,好像整個天地都在晃動。

  掌燈的人來到木柵旁邊,在木柵的縫隙中露出半張臉,皺紋斑駁,胡須花白,眼神中盡是關切:“醒了嗎?”

  “你是……”晏薇聲音沙啞。

  那老人說道:“我是你孟大伯啊,就是值更的孟叔他老哥哥,上次你去送藥,我見過你的。”

  晏薇這才想起,前次替黎啟臣交卸差事,在孟叔家見過的那位長者。

  孟伯道:“我老兄弟這腿傷,多虧了你了,要不是你,這條腿就廢了,差事也沒了。”

  晏薇道:“也算不得什麽,不必這麽客氣。”起初只是機緣巧合,孟叔因為雪天地滑摔傷了腿,自己主動送藥其實也是打著小算盤,想著可以讓黎啟臣替他值更,有機會多活動腿腳,並不是純粹的出於善心,此時被這樣感謝,倒有點不自在。

  孟伯嘆道:“好人啊……你爹和你都是好人,怎麽落到這步田地呢……”

  晏薇聞言,心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問道:“你認得我父親?”

  孟伯道:“怎麽不認得?我在這囹圄當差,你爹是常常過來醫治囚犯的。現下你手上塗的藥,還是你爹留下來的呢。”

  晏薇這才注意到,雙手微微有些清涼,湊近鼻端一聞,一股清洌的藥香。“化玉膏?!”晏薇有些驚喜,像是見了親人,有了這個藥,只怕傷會好得快些,手指也會保住了吧?

  孟伯點頭道:“是啊!好幾年前的事兒了,就是那年地震,姜國的妾奴逃亡,為首的關在這裏,卻不安分,趁我不備用枷砸傷了我的肩,剛好你爹來診病,就送了我一小罐,我剩了半罐,一直舍不得用,留到現在。聽說這藥很金貴,必須得用玉瓶子來盛,否則便會失了藥性,是不是?”

  晏薇微微點頭,道:“藥中配有獾油,用竹木器盛放,容易腐壞;用青銅器盛放,容易變色;用陶器裝也是可以的,但用玉、石器盛裝,則可以經數年不壞。”

  孟伯掏出一個小小玉罐,道:“別說這藥了,就是這塊玉也不是凡品,對吧?”

  晏薇看到那玉罐,果然眼熟,是自家之物,更感親切,道:“這瓶子還是因為要給內廷配藥,大王特別賞用的呢,多數都盛著配好的藥送進宮了,家裏只留下三四個……”說了這麽多話,晏薇只覺得氣虛,加上手指疼痛,渾身惡寒,只覺得一陣陣眩暈,聲音也越來越低。

  孟伯見她如此,道:“你已經昏迷了一夜,想必餓了,喝點熱湯吧。”說著開了鎖,打開門,遞過來一碗湯。

  晏薇用雙手掌心去接,孟伯道:“你只管張嘴喝吧,我替你端著。”

  一碗湯下肚,晏薇只覺稍稍舒服一些,環顧四周,三尺見方的囚室,一側鋪著些幹草,上面鋪著一方白布,散著黴味,虱蚤成群,自己剛才就是躺在這上面的嗎?

  孟伯見她看那堆草,道:“這裏也就這樣了,我已經幫你挑了最幹凈的監房。這草一年才換一次,汙穢是難免的,於是幫你墊了塊布。什麽也別想,好好睡一覺,養好身體。我在這裏幾十年,翻雲覆雨的事情見得多了,早上還在朝堂上拿著笏,晚上就在這裏戴著枷了,也有的人喝了斷頭酒馬上要問斬,一道王命下來,又變作人上人了。命這東西,誰說得好呢……尤其是關在這裏的都是大人物,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啊……”

  晏薇有些好奇:“關在這裏的都是大人物?”

  孟伯道:“是啊,不是犯官,就是宮裏犯罪的嬪妃、寺人,等閑人進不來的。一般的罪犯,都關在外面的囹圄裏,一個監房十幾人,那才是……”孟伯搖著頭,沒有繼續往下說。

  “原來我被關在這裏,還是逾越了呢……”晏薇輕嘆,突然想到什麽,又問,“那……那黎啟臣,之前也是關在這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