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歸來如夢復如癡(第2/2頁)

雇來的老媽子做一手香噴噴飯菜,和琵琶姑娘對坐而食,何安下第一次感受到家庭氛圍。

老媽子安排在二樓側室住,一樓後堂是何安下臥室,一張寬大木床,因孤獨一人,床上一條被子,余處擺滿書籍。多是醫書,還有一套《紅樓夢》,線裝書,每一章前都有畫工精細的插圖。

一日中飯後,琵琶姑娘上樓午休,何安下坐在診桌前,為自己沏了壺茶,品著品著,生了倦意。

去後面臥室,躺下睡?何安下如此想,卻怎麽也不願起身,這是茶的作用還是心境使然?或許,和彭七子一樣,我也是個有孩子的人。

實在不願起身,兩臂一搭臥在桌面,就此睡去。

藥鋪門大敞,時不時有風穿堂而過。何安下醒來時,脊背酸痛,脖頸陰冷——這是感冒征候。想給自己抓服藥,但與睡前一樣,依舊未能從椅子上站起,稍一體會,原來雙腿已無知覺。

屋外是淋漓之聲,唉,又下雨了。

如果就此癱瘓,便失去了照顧彭七子妻兒的能力,難道要她再次淪落青樓?

何安下胸口憋悶,想喊一聲。

未喊,因為看到琵琶姑娘下了樓梯,款款走來。何安下強作無事,待她在診桌旁坐下,道:“夫人住著習慣麽?還需要什麽,我去買。”

她嫣然一笑,唇紅齒白。

看癡了何安下。懷孕的女人有神聖美感,因為生命的奇跡正在她身上發生。

室外雨天雨地,她卻以手帕扇風,是腹內孩子給了她這份熱力。

琵琶姑娘:“七爺讓我給你捎幾句口信。”

何安下端正坐姿。

琵琶姑娘:“七爺說,如果你是個用功的人,按時日掐算,現在正到了一個練武關口——上下身氣血相攻,處理不好,會有癱瘓惡果。”

何安下知道有救了,聽她繼續說:“此時你需要陰陽魚。”她從袖口取出一張紙,展於桌面,上有墨筆畫就的太極圖。

太極圖是一個圓形中以一條S形曲線分界成黑白兩部分,像兩條魚一般,所以又稱陰陽魚。黑魚白眼,白魚黑眼,表象陰陽相互轉化。

琵琶姑娘:“自宋朝開始,文人墨客便拿太極圖來談玄理。但對於拳術,這圖上的每一根線都有明確所指。”

神態嚴肅認真,像教小孩識字。雖然還未生育,卻有了母性威嚴。何安下不由得“嗯”了一聲,恭敬傾聽。

琵琶姑娘:“太極圖中間的這根曲線,令陰陽分界。這根曲線不單是書本上的,現實中也存在,一切物體最關鍵部位,一定是這樣一根曲線。”

何安下聽得惘然,她的手指在太極圖中曲線上滑動,聲音放輕,“你的脊椎骨,便是這根曲線。”

何安下曾在西醫醫院中見過骨骼掛圖,回憶起脊椎並非筆直,而有S形幅度。恍惚明白了些許道理,輕喘一聲。

看何安下呆傻樣子,她以手帕掩住半邊臉,莞爾一笑,“七爺還講,瓜果沒有脊椎,但瓜果最甜的地方,一定是中軸的S線區域。這最甜的地方,就是瓜果的脊椎。”

何安下感到脊椎有了暖意,像條有著獨立生命的蠶,蠕動了一下。

琵琶姑娘:“脊椎是天地感應,生出來的秘線。你再看這兩只魚,在人體上對應的是什麽?”

手指太極圖的黑白雙魚。

何安下搖頭。

琵琶姑娘:“這兩只魚不正像是人的兩腎麽?”

何安下“哎呀”一聲,她追補一句:“還像什麽?像不像你的兩只腳?腎和腳是一個形狀,打太極拳時,兩腳在地面上起伏,是在按摩兩腎。”

腰眼和腳心同時一熱,何安下癱瘓的下肢知覺復蘇,雙腳在桌下動了一寸。

何安下抑制激動,扶桌站起,向她作揖,“多謝七爺。”她禮貌一笑,轉向東窗,神色轉而哀傷。

窗外雨線閃亮,不知多久雨停。何安下知道她顧念彭七子安危,引開她心思,說:“你的琵琶彈得真好。”

琵琶姑娘:“琵琶留在越南了。”

何安下不知再說什麽。兩人各自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聲道:“你要真想聽,雁足街上有樂器行。”

何安下:“……我去買。”

琵琶姑娘:“卻不要你買琵琶。琵琶來自西域,原是戰場上演奏用的,傳到漢地生出許多婉轉,畢竟不能掩蓋所有的殺氣。懷抱琵琶,總感到是抱件兇器。彈琵琶,我怕傷了胎氣。”

何安下:“那你……?”

琵琶姑娘:“如有古琴,買一把吧。”

何安下:“古琴?”

琵琶姑娘:“琴的配件是山池鳥獸之形,琴身模擬人的額頸肩腰。所以琴是人與天地的一份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