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賭劍決勝

謝曉峰道:“我捏住了鼻子。” 簡傳學道:“為什麽要捏住鼻子?” 謝曉峰道:“因為我早就知道那是什麽香。” 簡傳學道:“那是什麽香?” 謝曉峰道:“迷香。” 簡傳學道:“為什麽要用迷香迷倒我?” 謝曉峰道:“因為這樣才神秘。” 他微笑:“愈神秘豈非就愈有趣?” 簡傳學看看他,再看看這些女孩子,忍不住嘆了口氣:“看起來你果然是專家,不折不扣的專家。” “為什麽大家總是說‘吃、喝、嫖、賭’,為什麽不說‘賭、嫖、喝、吃’?” “不知道。” “我知道。” “你說是為什麽?” “因為賭最厲害,不管你怎麽吃,怎麽喝,怎麽嫖,一下子都不會光的,可是一賭起來,很可能一下子就輸光了。” “一輸光了,就吃也沒的吃了,喝也沒的喝了,嫖也沒的嫖了。” “一點都不錯。” “所以賭才要留到最後。” “一點都不錯。” “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應該輪到賭了?” “好像是的。” “你準備帶我到哪裏去賭?” 謝曉峰還沒有開口,那老頭子忽然又從門後面探出頭,道:“就在這裏,這裏什麽都有!” 這裏當然不再是那小破雜貨鋪。 這裏是間很漂亮的屋子,有很漂亮的擺設,很漂亮的女人,也有很好的菜,很好的酒。 這裏的確幾乎已什麽都有了。可是這裏沒有賭。 賭就要賭得痛快,如果你已經和一個女孩子做過某些別種很痛快的事,你能不能夠再跟她痛痛快地賭? 除了這種女孩子外,這裏只有一個謝曉峰。 簡傳學當然也不能跟謝曉峰賭。朋友和朋友之間,時常都會賭得你死我活,反臉成仇。可是如果你的賭本也是你朋友拿出來的,你怎麽能跟他賭? 老頭子的頭又縮了回去,簡傳學只有問謝曉峰:“我們怎麽賭?” 謝曉峰道:“不管怎麽賭,只要有賭就行。” 簡傳學道:“難道就只有我們兩個賭?” 謝曉峰道:“當然還有別人。” 簡傳學道:“人呢?” 謝曉峰道:“人很快就會來的。” 簡傳學道:“是些什麽人?” 謝曉峰道:“不知道。” 他微笑,又道:“可是我知道,那老頭子找來的,一定都是好腳。” 簡傳學道:“好腳是什麽意思?” 謝曉峰道:“好腳的意思,就是好手,也就是不管我們怎麽賭,不管我們賭什麽,他們都能賭得起。” 簡傳學道:“賭得起的意思,就是輸得起?” 謝曉峰笑了笑,道:“也許他們根本不會輸,也許輸的是我們。” 賭的意思,就是賭,只要不作假,誰都沒把握能穩贏的。 簡傳學道:“今天我們賭什麽?” 謝曉峰又沒有開口,因為那老頭子又從門後面伸出頭:“今天我們賭劍。” 他眯著眼,看看謝曉峰:“我保證今天請來的都是好腳。” 武林中一向有七大劍派—— 武當、點蒼、華山、昆侖、海南、峨眉、崆峒。 少林弟子多不使劍,所以少林不在其中。 自從三豐真人妙悟內家劍法真諦,開宗立派以來,武當派就被天下學劍的奉為正宗,歷年門下弟子高手輩出,盛譽始終不墜。 武當派的當代劍客從老一輩的高手中,有六大弟子,號稱“四靈雙玉”。 四靈之首歐陽雲鶴,自出道以來,已身經大小三十六戰,只曾在隱居巴山的武林名宿顧道人手下敗過幾招。 歐陽雲鶴長身玉立,英姿風發,不但在同門兄弟中很有人望,在江湖中的人緣也很好,自從巴山這一戰後,幾乎已被公認最有希望繼承武當道統的一個人,他自己也頗能謹守本分,潔身自好。 可是他今天居然在這種地方出現了,謝曉峰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看來那老頭的確沒有說謊,因為歐陽雲鶴的確是好手。 崆峒的劍法,本與武當源出一脈,只不過比較喜歡走偏鋒。走偏鋒並不是不好,有時反而更犀利狠辣。劍由心生,劍客們的心術也往往會隨著他們所練的劍法而轉變。所以崆峒門下的弟子,大多數都比較陰沉狠毒。 所以崆峒的劍法雖然也是正宗的內家功力,卻很少有人承認崆峒派是內家正宗,這使得崆峒弟子更偏激,更不願與江湖同道來往。 可是江湖中人並沒有因此而忽視他們,因為大家都知道近年來他們又創出一套極可怕的劍法,據說這套劍法的招式雖不多,每一招都是絕對致命的殺手,能練成這種劍法當然很不容易,除了掌門真人和四位長老外,崆峒門下據說只有一個人能使得出這幾招殺手。這個人就是秦獨秀。 跟著歐陽雲鶴走進來的,就是秦獨秀。秦獨秀當然也是好手。 華山奇險,劍法也奇險。 華山的弟子一向不多,因為要拜在華山門下,就一定要有艱苦卓絕、百折不撓的決心。當代的華山掌門孤僻驕傲,對門下的要求最嚴,從來不許他的子弟妄離華山一步。 梅長華卻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走動江湖的一個,因為掌門對梅長華有信心。梅長華無疑也是好手。 昆侖的“飛龍九式”名動天下,威鎮江湖,弟子中卻只有一龍。 田在龍就是這一龍。 田在龍當然也無疑是好手。 點蒼山明水秀,四季如春,門下弟子們從小拜師,在這環境中生長,大多數都是溫良如玉的惇惇君子,對名利都看得很淡。 點蒼的劍法雖然輕雲飄忽,卻很少有致命的殺招。 可是江湖中卻沒有敢輕犯點蒼的人,因為點蒼有一套鎮山的劍法,絕不容人輕越雷池一步。只不過這套劍法一定要七人聯手,才能顯得出它的威力。 所以點蒼門下,每一代都有七大弟子,江湖中人總是稱他們為“點蒼七劍”。 三百年來,每一代的“點蒼七劍”,都有劍法精絕的好手。 吳濤就是這一代七劍中的佼佼者。 吳濤當然也是好手。 海南在南海之中,孤懸天外,人亦孤絕,若沒有致勝的把握,絕不願跨海西渡。 近十年來,海南劍客幾乎已完全絕於中土,就在這時候,黎平子卻忽然出現了。 這個人年紀不過三十,獨臂、跛足、奇醜,可是他的劍法卻絕對完美準確,只要他的劍一出手,就能使人立刻忘記他的獨臂跛足,忘記他的醜陋。 這麽樣一個人,當然是好手。 這六個人無疑已是當代武林後起一等一高手中的精英,每個人都絕對是出類拔萃,絕對與眾不同的。 可是最獨特的一個人,卻不是他們,而是厲真真。 峨眉門下的厲真真,被江湖人稱為“羅刹仙子”的厲真真。 峨眉天下秀。 自從昔年妙因師太接掌了門戶之後,峨眉的雲秀之氣,就仿佛全集於女弟子身上。 厲真真當然是個女人。 自從妙因師太接掌門戶後,峨眉的女弟子就都是削了發的尼姑。厲真真卻是例外。唯一的例外。 當代的峨眉掌門是七大掌門中年紀最大的,拜在峨眉門下,削發為尼時,已經有三十年左右。 沒有人知道她在三十歲之前,曾經做過些什麽事,沒有人知道她以前的身世來歷,更沒有人想得到她能在六十三歲的高齡,還接了峨眉的門戶。 因為當時江湖中謠言紛紛,甚至有人說她曾經是揚州的名媛。 不管她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自從她拜在峨眉門下後,做出來的事都是任何一個隨便什麽樣的女人都做不到的。 自從她削發的那一天,就沒有笑過——至少從來沒有人看見她笑過。 她守戒、苦修,每天只一餐,也只有一小缽胡麻飯,一小缽無根水。 她出家前本已日漸豐滿,三年後就已瘦如秋草,接掌峨眉時,體重竟只有三十九公斤,看見過她的人沒有一個能相信如此瘦小孱弱的軀體內,能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堅強的意志。她門下的弟子也和她一樣,守戒、苦修、絕對禁欲、絕對不沾葷酒。 她認為每個年輕的女孩子都一定會有很多正常和不正常的欲望,可是她如果經常都在半饑餓的狀況中,就不會想到別的了。 她對厲真真卻是例外。 厲真真幾乎可以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從來沒有人限制過她。 因為厲真真雖然講究飲食,講究衣著,雖然脾氣暴躁,飛揚跳脫,卻從來不會做錯事,就好像太陽從來不會從西邊出來一樣。 武林中一向是男人的天下,男人的心腸比女人硬,體力比女人強,武林中的英雄榜上,一向很少有女人。厲真真卻是例外。 近年來她為峨眉爭得的聲名和榮耀,幾乎已經比別的門戶中所有弟子加起來都多。 厲真真還是個美人。今天她穿著的是件水綠色的輕紗長裙,質料、式樣、剪裁、手工,都絕對是第一流的,雖然並不很透明,可是在很亮的地方,卻還是隱約看得見她纖細的腰和筆直的腿。這地方很亮。 陽光雖然照不進來,燈光卻很亮,在燈光下看她的衣裳簡直就像是一層霧。 可是她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她喜歡穿什麽,就穿什麽。 因為她是厲真真。 不管她穿的是什麽,都絕對不會有人敢看不起她。 她一走進來,就走到謝曉峰面前,盯著謝曉峰。 謝曉峰也在盯著她。 她忽然笑了。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她說:“你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經常陪男人上床?” 這就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與眾不同的,無論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總喜歡說些驚人的話,做些驚人的事。 厲真真無疑就是這種人。 謝曉峰了解這種人,因為他以前也曾經是這種人,也喜歡讓別人吃驚。 他知道厲真真很想看看他吃驚時是什麽樣子。 所以他連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只淡淡地問道:“你是不是想聽我說老實話?” 厲真真道:“我當然想。” 謝曉峰道:“那麽我告訴你,我只想知道要用什麽法子才能讓你陪我上床去。” 厲真真道:“你只有一種法子。” 謝曉峰道:“什麽法子?” 厲真真道:“賭。” 謝曉峰道:“賭?” 厲真真道:“只要你能贏了我,隨便你要我幹什麽都行。” 謝曉峰道:“我若輸了,隨便你要我幹什麽,我都得答應?” 厲真真道:“對了。” 謝曉峰道:“這賭注倒真不小。” 厲真真道:“要賭,就要賭得大些,愈大愈有趣。” 謝曉峰道:“你想賭什麽?” 厲真真道:“賭劍!” 謝曉峰笑了:“你真的要跟我賭劍?” 厲真真道:“你是謝曉峰,天下無雙的劍客謝曉峰,我不跟你賭劍賭什麽?難道要我像小孩子一樣跟你蹲在地上擲骰子?” 她仰著頭:“要跟酒鬼賭,就要賭酒,要跟謝曉峰賭,就要賭劍,若是賭別的,贏了也沒意思。” 謝曉峰大笑,道:“好!厲真真果然不愧是厲真真。” 厲真真又笑了,道:“想不到名滿天下的三少爺,居然也知道我。” 這次她才是真的在笑,既不是剛才那種充滿譏誚的笑,也不是俠女的笑。 這次她的笑,完完全全是一個女人的笑,一個真正的女人。 謝曉峰道:“就算從來沒有看見過珍珠的人,當他第一眼看見珍珠的時候,也一定能看得出它的珍貴。” 他微笑著,凝視著她:“有些人也像是珍珠一樣,就算你從來沒有見過她,當你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也一定能認得出她的。” 厲真真笑得更動人,道:“難怪別人都說謝家的三少爺不但有柄可以讓天下男人喪膽的劍,還有張可以讓天下女人動心的嘴。” 她嘆了口氣:“只可惜女人們在動心之後,就難免要傷心了。” 謝曉峰道:“你知不知道一個總是會讓別人傷心的人,自己也一定有傷心的時候?” 他的聲音雖然還是很平靜,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哀愁。 厲真真垂下頭:“一個總是讓別人傷心的人,自己也一定會有傷心的時候。” 她輕輕地跟著他說了一遍,忽又擡起頭,盯著他:“這句話我一定會永遠記住。” 謝曉峰又大笑,道:“好,你說我們怎麽賭才是?” 厲真真道:“我也常聽人說,三少爺拔劍無情,從來不為別人留余地。” 謝曉峰道:“三尺之劍,本來就是無情之物,若是劍下留情,又何必拔劍?” 厲真真道:“所以只要你一拔劍,對方就必將死在你的劍下,至今還沒有人能擋得住你三招。” 謝曉峰道:“那也許只因為我在三招之間,就已盡了全力。” 厲真真道:“三招之內,你若不能勝,是不是就要敗了?” 謝曉峰道:“很可能。” 他微笑,淡淡地接著道:“幸好這種情況我至今還未遇見過。” 厲真真道:“也許你今天就會遇見了。” 謝曉峰道:“哦?” 厲真真轉過臉,歐陽雲鶴、秦獨秀、梅長華、田在龍、吳濤、黎平子,一直都默默地站在她後面,她看了他們一眼:“這幾位你都認得?” 謝曉峰道:“雖然從未相見,也應當能認得出的。” 厲真真道:“我賭他們每個人都能接得住你出手的三招!” 謝曉峰道:“每個人?” 厲真真道:“每個人!只要有一個人接不住,就算我輸了!” 她也淡淡地笑了笑:“這麽樣賭,也許不能算很公平,因為你既然在出手三招間就已盡了全力,戰到最後一兩個人時,力氣只怕就不濟了。” 謝曉峰道:“高手相爭,不是犀牛之鬥,用的是技,不是力。” 厲真真眼睛裏發出了光,道:“那麽你肯賭?” 謝曉峰道:“我今天本就是想來大賭一場的,還有什麽賭法,能比這種賭得更痛快?” 他仰面而笑,道:“能夠在一日之內,會盡七大劍派門下的高足,無論是勝是敗,都足以快慰生平了。” 厲真真道:“好,謝曉峰果然不愧是謝曉峰。” 謝曉峰道:“你是不是準備第一個出手?” 厲真真道:“我知道三少爺一向不屑與女人交手,我怎麽敢爭先?何況……” 她微笑,接著道:“高手相爭,雖然用的是技,不是力,力弱者還是難免要吃虧的,這些位師兄怎麽會讓我吃虧?” 謝曉峰笑道:“說得有理。” 厲真真嫣然道:“女人們在男人面前,多多少少總是有點不講理的,所以就算我說錯了,大家也絕不會怪我。” 歐陽雲鶴、秦獨秀、梅長華、田在龍、吳濤、黎平子,還是默默地站在那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要說的話,都已被厲真真說了出來。 謝曉峰看著他們,道:“第一位出手的是誰?” 一個人慢慢地走出來,道:“是我。” 謝曉峰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這個人當然是歐陽雲鶴。 武當畢竟是名門正宗,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麽能畏縮退後? 謝曉峰又嘆道:“第一個出來的若不是你,我也許會很失望,第一個出來的是你,我也很失望。” 歐陽雲鶴道:“失望?” 謝曉峰道:“據說崆峒近來又新創出一種劍法,神秘奇險,我本以為崆峒弟子會跟你爭一爭先的。” 無論誰都聽得出他的話中有刺,只有秦獨秀卻像是完全聽不出。 歐陽雲鶴道:“崆峒武當,本屬一脈,是誰先出來都一樣!” 謝曉峰慢慢地點了點頭,緩緩道:“不錯,是誰先出手都一樣!” 說到“出手”兩個字時,他已經先出手了。 吳濤本來站得最遠,他的身子一閃,已拔出了吳濤腰上的佩劍。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已到了秦獨秀面前,忽然側轉劍鋒,將劍柄交給了秦獨秀。 秦獨秀怔了怔,只有接過這把劍,誰知謝曉峰又已閃電般出手,拔出了他的劍。 劍光一閃,已到了秦獨秀眉睫間。 秦獨秀居然臨危不亂,反手揮劍,迎了上去。 只聽“嗆”的一聲龍吟,一柄劍被震得脫手飛出,沖天飛起。 劍光青中帶藍,正是以緬鐵之英練成的青雲劍。 這種劍一共只有七柄,是點蒼七劍專用的,只不過現在卻已到了秦獨秀手裏,又從秦獨秀手裏被震飛了出去。 等到劍光消失時,這柄劍居然又到了謝曉峰手裏,秦獨秀的劍,卻又回到了秦獨秀自己腰畔的劍鞘。每個人都看得怔住了,秦獨秀自己更是面如死灰。 對他來說,剛才這一刹那間發生的事,簡直就像是場噩夢。 這場噩夢卻又偏偏是真的。 謝曉峰再也不看他一眼,走過去,走到吳濤面前,道:“這是你的劍。” 他用兩只手將劍捧了過去,吳濤只有接住,接劍的手已在顫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不必出手,我已敗了。” 厲真真道:“你真的承認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