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深情似海

阿吉閉上了嘴,心裏又開始刺痛。

——沒有人天生願意做那種事,可是每個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飯。

——她是他母親和哥哥心目中唯一的希望,她要讓他們有肉吃。

——她不能讓他們失望。

——她的放蕩和下賤,豈非也正因為她心裏有說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拼命折磨自己,作踐自己?

——可是現在她卻已決心不去了,因為她不願再讓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還有淚,現在很可能已流了下來,但他只不過是個浪子。浪子無情,也無淚。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離開這裏,就算爬,也得爬出去。

因為他已知道她對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願傷她的心。

這家人不但給了他生存的機會,也給了他從來未有的溫暖和親情,他絕不能再讓他們傷心。

娃娃看著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阿吉沒有回答,卻揮著手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大步走出去。

娃娃並沒有阻攔他,她知道這個人身子雖不是鐵打的,卻有股鋼鐵般的意志和決心。

她連站都沒有站起來,可是眼睛裏已有淚光。

阿吉也沒有回頭。他的體力絕對無法支持他走遠,他的傷口又開始發痛。但是他不能不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陰溝裏,像條死老鼠般爛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還沒有走出門,老婆婆就已提著菜籃回來,慈祥的眼睛裏帶著三分責備,道:“你不該起來的,我特地去替你買了點肉燉湯,吃得好才有力氣,快回去躺在床上等著吃。”

阿吉閉上了眼。

——浪子真的無情,真的無淚?

他忽又用盡全身力氣,從老婆婆身旁沖出了門。有些事既無法解釋,又何必解釋?

窄巷中陰暗而潮濕,連陽光都照不到這裏。

他咬緊牙根,忍耐著痛苦,迎風走出去,巷口卻已有個人踉踉蹌蹌地沖了進來。

一個血淋淋的人,身上的衣衫已被鮮血染紅,臉上的骨頭已碎裂。

“老苗子。”

阿吉失聲驚呼,沖了過去,老苗子也沖了過來,兩個人互相擁抱。

老苗子道:“你的傷還沒有好,出來幹什麽?”

他自己的傷更重,但是他並不在乎,他關心的還是他的朋友。

阿吉咬緊牙,道:“我……我……”

老苗子道:“難道你想走?”

阿吉用力抱住他的朋友,道:“我不走,打死我我也不走!”

五處刀傷,四條打斷了的肋骨,若不是鐵漢,怎麽還能支持得住?

老婆婆看著他的兒子,淚眼婆娑。

老苗子卻還在笑,大聲道:“這一點點傷算得了什麽?明天早上就會好的!”

老婆婆道:“你怎麽受的傷?”

老苗子道:“我跌了一跤,從樓梯上跌了下來。”

就算是個連招牌上的大字都已看不清的老太婆,也應該看得出這絕不是跌傷的。

就算從七八丈高的樓梯上跌下來,也絕不會傷得這麽重。

可是這個老太婆和別的老太婆不同。她看得出這絕不是跌傷的,她比任何人都關心她的兒子。

可是她絕不再問,只流著淚說了句:“下次走樓梯時,千萬要小心些。”然後她就蹣跚著走出去,煮她的肉湯。

這才是一個女人的本分應該做的,她懂得男人做事,從來不喜歡女人多問。就算這女人是他的母親也一樣。

阿吉看著她佝僂的背影,眼睛裏縱然仍無淚,至少也已有點發紅。

——多麽偉大的母親,多麽偉大的女人,因為人世間還有這種女人,所以人類才能永存。

等她走進了廚房的門,阿吉才回頭盯著老苗子,道:“你是被誰打傷的?”

老苗子又在笑:“誰打傷了我?誰敢打我?”

阿吉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訴我,難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問?”

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著臉道:“就算我是被人打傷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去問。”

一直遠遠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為他怕你也去挨揍。”

阿吉道:“我……”

娃娃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其實他根本用不著顧慮這一點,就算他是為你挨的揍,你也絕不會去替他出氣的。”

她冷冷地接著道:“因為這位沒有用的阿吉,從來不喜歡打架。”

阿吉的心沉下,頭也垂下。

現在他當然已明白他朋友是為了什麽挨揍的,他並沒有忘記那雙兇惡的三角眼。

他也並不是不知道,娃娃說的話雖然尖銳如針,話中卻有淚。可是他不能為他的朋友出氣,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一個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歡打架,他是怕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