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小馬 第五章 狼 人

一間又臟、又亂、又破、又小的屋子。那老婆婆正蜷曲在屋子裏的一張破炕上,縮在角落裏,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常剝皮走進來,將兩壇酒和一疊銀票都擺在破炕前的一張破桌上。

忽然恭恭敬敬地向老婆婆鞠躬。

從來也沒有人看見他對任何人如此恭敬過。

老婆婆也顯得很吃驚,身子又往後面縮了縮。看來不但吃驚,而且害怕。

常剝皮道:“銀票是十萬兩,酒是二十年陳年的女兒紅。”

老婆婆好像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常剝皮道:“晚輩姓常,叫常無意,在家裏排行第三。”

老婆婆忽問道:“你老子是常漫天?”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身子忽然坐直了。忽然間就已到了桌子前面,拍碎了酒壇泥封嗅了嗅,疲倦衰老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

就在這一瞬間,這個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不但變得年輕了很多,而且充滿了威嚴和自信,變得說不出的鎮定和冷酷。

這種變化不但驚人,而且可怕。

常無意既沒有吃驚,也沒有害怕,好像這種事根本就是一定會發生的。

老婆婆再坐下來時,桌上的那疊銀票也不見了。

常無意臉上雖然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眼睛裏卻已露出希望。

只要她肯收下這十萬兩,事情就有了希望。

老婆婆道:“這是好酒。”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好酒不宜獨飲。”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坐下來陪我喝!”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喝酒要公平,我們一人一壇。”

常無意道:“是。”

他搬了張破椅子過來,坐在老婆婆對面,拍碎了另一壇酒的泥封。

老婆婆道:“我喝一口,你喝一口。”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捧起酒壇,喝了一口;常剝皮也捧起酒壇,喝了一口。

好大的一口。

一口酒下肚,老婆婆的眼睛就更亮了。

第二口酒喝下去,她衰老蒼白的臉上,就有了紅暈。瞪著常無意看了半天,道:“想不到你這孩子還有點意思。”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至少比你老子有意思。”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又喝了口酒,又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問道:“你也想跟他們上狼山去?”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你老子已死了,你大哥、二哥也死了,你們家的人幾乎已死盡死絕了。”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你也想死?”

常無意道:“我不想!”

老婆婆笑了,露出了一嘴已經快掉光了的牙齒,說道:“我拿了你的錢,喝了你的酒,我也不能讓你死。”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可是你上了狼山,我也不一定能保證你能活著下來。”

常無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狼山上有各式各樣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狼,有小人狼,有不吃人的狼,還有真吃人的狼。”

她又喝了口酒:“這些狼裏面,你知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哪一種?”

常無意道:“君子狼。”

老婆婆又笑了,道:“看來你不但很有意思,而且很不笨。”

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是最可怕的。

老婆婆道:“君子狼的老大,就叫作狼君子。這個人看來就像是個道學先生,不管做什麽事都中規中矩,說話更斯文客氣。不知道他的人,看見他一定會覺得他又可佩、又可愛。”

她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可是這個人簡直就他媽的不是人,簡直該砍個三萬七千八百六十次。”

常無意在聽著。

老婆婆又喝了幾口酒,火氣才算消了些,道:“除了這些狼之外,現在山上又多了一種狼。”

常無意道:“哪種?”

老婆婆道:“他們叫嬉狼,又叫作迷狼。”

這兩個名字都奇怪得很。

這種狼無疑也奇怪得很。

老婆婆道:“他們年紀都不大,大多是山上狼人的第二代。一生下來就命中注定了是個狼人,要在狼山上過一輩子。”

常無意明白她的意思。

狼人的子女,除了狼山外,還有什麽地方可去?

天下雖大,卻絕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許他們生存下去。

因為狼人們從來就不讓別人生存下去。

可是他們還年輕。

年輕人總是比較善良些的。他們心裏的苦悶無法發泄,對自己的人生又完全絕望,所以他們就變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

老婆婆道:“他們對什麽事都不在乎,吃得隨便,穿得破爛,有時會無緣無故地殺人,有時又會救人。只要你不去惹他們,他們通常也不會來惹你,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