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今夕何夕(第4/7頁)

“逝者已矣,”那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來,格擋了他的劍,“七公子,你總不能把薛谷主的故居給拆了吧。”

霍展白擡起頭,看到了一頭冰藍色的長發,失聲:“妙風?”

“不,妙風已經死了,”那個人只是寧靜地淡淡微笑,“我叫雅彌。”

夏之園裏,綠蔭依舊蔥蘢。

熱泉邊的亭子裏坐著兩個人,卻是極其沉默凝滯。

雅彌說完了大光明宮裏發生的一切,就開始長久的沉默。霍展白沒有說話,拍開了那一甕藏酒,坐在水邊的亭子自斟自飲,直至酩酊。

雪鷂嘀嘀咕咕的飛落在桌上,和他喝著同一杯子裏的酒。這只鳥兒似乎喝得比他還兇,很快就開始站不穩,撲扇著翅膀一頭栽倒在桌面上。

“她說過,獨飲傷身。”雅彌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只是淡淡的。

“那麽……你來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著舉杯,向這個陌生的對手發出邀請——他沒有問這個人和紫夜究竟有什麽樣的過往,烏裏雅蘇台的雪原上,這個人曾那樣不顧一切地只身單挑七劍,只為及時將她送去求醫。

然而,她卻終究還是死在了他面前。

前任魔宮絕頂殺手的臉上一直帶著溫和的笑意,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想象這個人心裏究竟為那一刻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還是等別人來陪你吧。”雅彌依然靜靜的笑,翻閱著一卷醫書,雙手上尤自帶著藥材的香氣,“師傅說酒能誤事,我做為她的關門弟子,絕不可象薛谷主那樣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師?”

雅彌點了點頭,微笑:“這世上的事,誰能想的到呢?”

就如你無法知道你將遇到什麽樣的人,遇到什麽樣的事,你也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在何時轉折。有時候,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過的邂逅,便能改寫一個人的一生。

他曾經是一個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卻遭遇了國破家亡的劇變。他遇到了教王,成了一柄沒有感情的殺人利劍;然後,他又遇到了那個將他喚醒的人,重新獲得了自我。

然而,她卻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陪同廖青染將薛紫夜的遺體千裏送回,然後長跪於白石陣外的深雪裏,懇求廖谷主將他收入門下,三日不起。

為什麽要學醫呢?廖谷主問他:你以前只是一個殺人者。

是的。他只不過是一個殺人者——然而,即便是殺人者,也曾有過生不如死的時刻。

他只不過是再也不想有那種感覺:狂奔無路,天地無情,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所愛的人在身側受盡痛苦,一分分的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有這樣的苦楚。

廖谷主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點頭:“你知道麽?藥師谷的開山師祖,也曾是個殺人者。”

於是,他便隱姓埋名地留了下來,成為廖谷主的關門弟子。他將對武學的狂熱轉移到了醫學上,每日都把自己關在春之園的藏書閣裏,潛心研讀那滿壁的典籍:標幽、玉龍、肘後方、外台秘要、金蘭循經、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圖、靈柩、素問難經……

那個荒原雪夜過後,他便已然脫胎換骨。

他望著不停自斟自飲的霍展白,忽然間低低嘆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不會冒險出谷;如果不是我沒保護周全,她也不會在昆侖絕頂重傷;如果不是我將她帶走,你們也不會在最後的一刻還咫尺天涯……

然而,這些問題,他終究沒有再問出口來。

如今再問,又有何用?

霍展白手指一緊,白瓷酒杯發出了碎裂的細微聲音,仿佛鼓起了極大的勇氣,終於低聲開口:“她……走得很安寧?”

“臉上尚有笑容。”

“……那就好。”

簡短的對話後,兩人又是沉默。

雅彌轉過了臉,不想看對方的眼睛,拿著篳篥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她的死,其實是極其慘烈而絕決的,令他永生不忘。

他將永遠記得她在毒發時候壓抑著的戰栗,記得她的手指是怎樣用力地握緊他的肩臂,記得她在彌留之際仰望著冷灰色的大雪蒼穹,用一種孩童一樣的欣悅歡呼——那種記憶宛如一把刀,每回憶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他一個人承受這種記憶已然足夠,何苦再多一個人受折磨?

“她……葬在何處?”終於,霍展白還是忍不住問。

“就在摩迦村寨的墓地。”雅彌靜靜道。

那個人……最終,還是那個人麽?

霍展白望著空無一物的水面,那個冰下沉睡的少年早已不見。

忽然間他的心裏一片平靜,那些煎熬著他的痛苦火焰都熄滅了。他不再嫉恨那個最後一刻守護在她身邊的人,也不再為自己的生生錯過而痛苦——因為到了最後,她只屬於那一片冰冷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