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四章 紫閣峰頭占白雲

那是一個偏僻的小巷,依舊不改的是往日的荒涼。這裏的名字叫做皮兒巷,也就是韓鍔從小的家了。入夜時分,這裏已相當安靜,因為這裏住的大多是窮苦人家。晚上點不起燈,更要早睡,以應備明天繁重的生活。

韓鍔跨越了大半個城池,於入夜時分悄悄地潛轉回了他當日的家。已有多年沒有回來了,一切都沒有變,只有媽媽去後在這小屋中蔓生出來的黴味更深了些。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回來,他定了定神,想起就要見到的父親——不管怎麽說,他還是自己的生父吧。現在,他老了,好多事他該已不用再記恨他。也許,他是到了該把他接回身邊的時候了。不說能讓他多風光,不說能讓他過上什麽好日子,也不說什麽孝敬不孝敬。這一份晚年的平安,自己還是該給他的吧?

但房內無人——因為‘連城膽’已至,韓鍔對小計的安全多少放下些心來。知道有十二“膽衛”在側,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想對小計不利的話,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他看到了自己的那張小床,先是坐在了上面,過了一會兒不由躺下,日子就是那麽一天一天地流過去了。大多時候,他不願回首,也不敢回首。只怕一回首細看,他就會沉浸入往日的怨恨中,無能自撥,再也沒有前行的勇氣。今天他能回來,是不是說明他比當日已要勇敢上許多了呢?

這一刻,他不想回那大宅子,不想再去見那些人,他只想睡去。這些年,他一個人也拼得太累了。睡意模糊中,他忽伸手向枕下掏去,可觸手處卻空空的,然後,一種糾心的感覺就在他的心頭那麽惶惑地升起來:媽媽……媽媽給他做的那個“絲大頭”怎麽不見了?

“絲大頭”其實是用絹絲纏在木頭上做成的一個小老虎,也是韓鍔小時唯一的玩具了。他媽媽手巧,用料雖不頂好,做的卻極好看,那個小老虎是韓鍔小時的最愛了。韓鍔的眼角有淚流下,接著醒過來,才想起:那個“絲大頭”後來被一個父親當差的主人家孩子看上了,父親便不管不顧地奪了去送給那個孩子了。——明知這些都該是可以拋卻的往事了,可韓鍔心裏還是不由輕輕一扯。他在心底自己都在嘲笑自己:多大了,還惦記那個。他用自己也不知是什麽感情的眼神看向對面父親的床,忽見那床上,夜的暗光中,似有一樣極為熟悉的事物。他站起來走過去,卻見一個好鄙舊的“絲大頭”正在父親的枕畔。怎麽,那孩子玩厭了?把他丟了後,父親又把他揀回來了嗎?只是那時,他雖揀回了“絲大頭”,卻已把自己丟在長安城外的亂葬崗了吧?韓鍔伸手輕輕拿起那“絲大頭”,只覺一種心酸的牽扯彌漫起來。人啊,人啊,誰能說誰就真的絕情?誰又能說誰又如何真的多情呢?他把那小玩物抱在懷裏,眯上眼,一時睡著了。

睡夢中,韓鍔隱隱聞得一點溫香。那香好密好沉,少年時常做的那個夢似乎又回來了。夢中,總是有一雙溫熱的帶著點汗水的手輕輕地撫摸向自己,那是韓鍔十四、五歲時回到這皮兒巷遵師命來看父親時常做的一個夢。那手是帶汗的,怯縮的,同時又暴躁的。夢中的韓鍔記得,那雙手總是會松下自己的汗巾,剝開他的小衣……可夢醒之後,他卻總是衣履完全,只是屋中會有一個他這樣貧寒之家絕不該有的富貴人家才用的夢甜香的氣息。怎麽,那個少年的夢又來了嗎?那個夢在那時總讓他感到一點害怕、一點忿怒,同時還有一點羞澀。

夢中的他感到自己的汗巾又被松脫開來,然後,覺得小衣似乎又要被褪下了,因為本能的反應,他感到一點硬在自己腰下騰起。然後,他似感到了那“手”的輕輕的撫觸,還有那人低低的呻吟:“還是那麽硬,在我心裏,你永遠是最硬的。”

不——這不是夢。現在的韓鍔已不再是當年的韓鍔,隨便一支夢甜香已不可能像當年一樣打發得他昏睡了。他一睜眼,身子一騰而起,果然發現,自己的腰上系帶已松,榻邊、真的還有一個人!

那是一個女人。她見韓鍔一醒,就身子一騰,疾向窗外躍去。韓鍔卻不自由的脫口叫道:“二姑娘!”那人身影一滯。韓鍔這一叫出於本能,叫過後自己還覺得荒唐,可這時定睛一看,那個人——居然果然就是二姑娘!也就是“二哥哥”艾可。只是,這多年以來,韓鍔還是頭一次看到她沒有穿男裝。

艾可躍到窗前的身影停了下來,她緩緩轉身,露出了她的臉。全無妝飾,卻也卸去了她臉上一向慣有的乖張尊榮的氣息,只似一個平常女孩兒。作為女孩兒,仔細地看的話,她還是有她的一點的好看的。只聽她低低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這兒來的,我沒猜錯吧?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我發誓說,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哪怕我是王府的千金,你只是一個掏糞的小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