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下) 第五章 青郊射雉常盤馬

第二天一早,韓鍔醒來時,卻發覺柴棚之內,只有自己一個人在。他出來看見小計,小計笑嘻嘻地盯了他一眼,沒說什麽,韓鍔的臉就先紅了。

他腦子裏還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昨夜所經是真是夢。遠處還有昨日暢遊還未盡興的小夥兒姑娘們一早就唱起的歌聲,遠遠的傳來,韓鍔側耳聽去。只聽得有的歌兒歌聲膩軟,似涉狹邪,似乎那歌者還在彼此膩纏著昨夜的恩情。他默察自己身體,然後臉色更是一紅,原來昨夜所經,多半是真的。

夭夭,夭夭現下到哪裏去了?——要是與別的女子有了肌膚之親,韓鍔也許馬上就會想起一些擔負,一個了局。但,夭夭似乎不同的。這個花兒會也只是她留給自己最後的一個青春縱情的機會吧?如果她真要跟自己走呢?韓鍔唇角微笑地想:那就帶她走吧,他不敢跟誰說一生一世。但,那一種相伴真的很好,也許這才是自己真的想要的吧。

小計忽道:“鍔哥,咱們該牽著馬兒去飲水了。”

韓鍔嗯了一聲。不遠就是一條小河,不過兩裏開外,韓鍔與小計牽著馬兒一路踏著露水行去。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田裏已有耕作的農人。那條小河相當清澈,因為清早,正是人出門過渡是時候,岸邊便三三兩兩的站了幾個人。小計走在前面,先找了一個淺岸給斑騅喝水,一擡頭,忽低低一聲輕“啊!”,面上露出詫異來。

韓鍔跟著一擡眼,只見那河水正中,一只小船正向對岸擺去。船尾一個女孩子赤腳坐著,把腳伸入那水中,低頭垂眉,膚色微黑,正是夭夭。

她身後站著那個終於舒心暢意把她帶走的老兵。韓鍔心裏一陣迷蒙,隱隱的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怪。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什麽。他本以為……本以為他的生命會因昨夜而改變。怎麽,她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要這麽的去?他想開口問她些什麽,卻張張嘴也不知從何問起。他隱隱記得睡夢中夭夭起身時的一聲輕嘆:“真好,為什麽好的卻不見得是長久呢?”他當時情酣意濃,迷蒙道:“為什麽不長久?我要它長久,它就長久的。”他不知夭夭怎麽答的,好像耳中隱約記得她說道:“你真是一個小傻子。”

他怔怔地盯著那船上的女孩兒,船尾的水被她的雙足劃破,滑順順地從她足邊掠去。她低著頭,似乎什麽也沒想,唇角一邊卻似乎含著一絲笑,另一邊卻微癟著,像前路茫茫、所有因果都已命定的苦澀。

這一生,這滑順如水的年紀與滑順如水的肌膚到底能禁得住多久呢?隴中風俗如此,生生息息,婚婚配配,人世中又有幾人真能順意?順意後又有幾人真能相愛?

韓鍔開聲正要叫,卻見那夭夭擡起頭來,以一雙眼死死地盯著自己,不許他叫出聲去。

韓鍔一怔,卻聽岸邊忽有一個小夥苦聲在唱:

天上的黑雲們結疙(呀)瘩,地上的莊稼(哈)遭雨打,繩捆(嘛)索綁的背紮了下,我倆人犯下的是啥法?

那聲音甚為苦情,甚為專執,船尾的夭夭猛地擡了下頭,跟著眼看著韓鍔,口裏忽縱聲高唱起來:

清水麽打得(嘛)磨輪子裏轉,磨口裏淌的是細面,寧叫(嘛)

皇上們的江山們亂,決不叫我們倆兒的路兒斷……

她嗓音極為高亢,雜得有破聲,有動於心,唱來別有情慨。岸上眾人愣了愣,猛地叫起了好來。那夭夭卻並不在意那好,一雙眼死死地盯住韓鍔,口裏唱得決然撒裂。似乎把整個命都豁上去了,人卻隨著那船兒越去越遠,也全然無意折返……

時光荏苒,夏綠也慢慢漲滿了天水城墻邊上的幾顆棗樹。這日小計被韓鍔逼著正午苦修才罷,已是日頭偏西的時候了。這小猴兒跟在韓鍔身邊,有如上了籠頭的野驢子,從小都沒被逼出來過的勤奮這時可多少被逼出來點兒了。日日清晨練劍,上午還要讀些書,正午時分也不得歇著,被韓鍔以“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古訓逼迫,要趁著日頭好好練習身法腰眼,晚上更要加工課。這些日子下來,人整個都曬黑了,但精神卻極健旺,全去了他洛陽城中整日無所事事的小痞子習性。

但他精神頭兒即旺,給韓鍔惹出來的麻煩也更多。他生性又是愛熱鬧的,把天水城中上上下下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倒認識了好有小半城。他又極愛打抱不平,因習練了點兒東西,更是手癢,哪熬得住?加上情知身後有個“天下第一”的大高手在,什麽麻煩他不敢惹?什麽禍他不敢闖?天水是個小城,當然也就由得他“快意恩仇”,回來還得意洋洋地跟韓鍔吹噓。

他這兩日聽說羌戎數度入塞,侵擾日盛,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每每合小夥伴說起,一個個都氣得咬牙,恨不得立馬提刀帶槍地殺上邊庭去。只恨天水離邊境尚遠,羌戎一時打到這兒來,要不就給了他揚名立萬的機會了。正盤算著怎麽攛掇鍔哥,如此好馬,要去邊庭沙場一縱馳騁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