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上) 第八章 古木蒼藤日月昏

韓鍔一挺身,一步一步,就向那谷口走去。他一條臂斜張著,掣著他的那柄長庚。臂與劍斜直成一線,與他挺直的身體拉開了一個角度,劍尖就在那一地沙石上空劃過,劍尖的勁氣似乎隱隱在沙石地上劃出了一道細紋。他這次的步子走得很怪,步伐間跨度極小,但行得卻快——那不是走,而是“趨”了。

小計就這麽看著他整個身子竟似飄似的向那谷口飄行而去。瞠目結舌,一張小臉上好是駭異:如此異動,分明鍔哥是非常非常看重那突來之人,所以全身的肌肉幾乎都崩直了。可谷口那人卻分明沒有韓鍔如此緊張的神態——他個子不算高,但身影極紮實。一天皎月打下來,可月光似乎照不到他身上似的,他整個身子都似藏在一個暗影裏。那暗影還不是這山間的暗影,而是他一身氣度中所裹挾的暗影。他只那麽站著,就似裹挾了所有黑沉沉的夜與人間所有的秘密。

他就那麽淵渟嶽峙地站著,身後,似後有一個堅不可摧的城池,而他就站在那黑洞洞的隱於暗夜的城門之下似的。

韓鍔行得越近,腳步越是沉重。他想開口問什麽,那個人卻忽先開聲了:“別問我是誰,也別問你與我有何仇怨,你只需知道:我是來殺你的。”

他這句話說得極為自信。韓鍔也就不再多問,在好此強大的壓力下,他已無暇再去想到別的什麽了。

那人忽一張雙臂,就似要出手。對手如此高強,韓鍔豈敢再容他搶先出手?只見他突地彈起,不顧那人堅如城池的防護,一劍就向他喉間釘去。

那個人喝了聲:“好!”韓鍔這一劍卻與他這一次隴山苦修之前的劍路大不一樣了,那劍勢間分明多了分枯蚓蒼枝似的遒勁古意。那人沒有還手,只是輕輕一避,似要細察韓鍔修為已到何地步。韓鍔不容他再避,口裏喝了一聲,只見一點星火就似在他劍尖爆起。——“石火光中寄此身!”,小計訝然低叫,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鍔哥出劍如此之快,那一招招“石棲廢壘”、“火滅夕華”、“光渡星野”舊勢未竟,新勢已出,一招招居然都取意古拙的直,直向那個人喉頭釘去。

鍔哥怎麽了?——相識這麽久,小計在他對敵時也一向只見其灑然風概,還從未見他出招如此凜烈怒急。是不是鍔哥覺得他根本沒有緩手的時間?只要一緩手,對方反擊之下,他就再無暇有謀攻之余地?

小計額頭上汗滴滾滾而下,他靠近了那匹斑騅,那馬兒似乎都緊張了起來,四支蹄子在地上只管刨著,卻似一下下都刨到了小計的心坎上。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裏,一只手緊緊握住那馬韁,他倒並不是想獨自逃走。而是鍔哥一旦遇險,他要馬上翻身催馬,借著這名駒之力把鍔哥帶離險地!

那人卻幾乎並不回招,只以身影閃避。小計看了幾招,已看出了門道來。在鍔哥如此急催迫至的劍招下,那人身影居然沒離身邊方寸之地!

數招之後,那人才被迫出手擋了韓鍔一劍,他居然並沒用兵刃。只是以掌代刀,掌沿如刀,一式劈向韓鍔持劍的手腕。那人接下來並不反擊,只以身形躲避,偶有接招。也是怪異異的,他這一路技擊之術似乎只是要對方打得大不舒服,直待對方力疲之下,破綻一現,就可一鼓而擒之。

韓鍔頭上的冷汗也冒了出來,忽然開聲道:“銷兵手?你是什麽人,居然會用銷兵手?”

要知普天這下,只怕少有人會練這極吃力又極不討好,絕不反擊、卻只讓對方打得不舒服到被迫露也破綻的無用之術“銷兵手”了。這一門功夫極為難練,也極怪,卻號稱一旦練成,可以銷盡天下之兵。韓鍔早就聽人說過,卻從來未見。那銷兵手以無用為用,卻似乎合於道門的一句話:無用之用,乃為大用。韓鍔一語叫罷,身子忽由動返靜,他是被迫的靜。

小計身在場外,還感覺不到他局中人的感受。原來那人只是閃避之下,韓鍔已漸漸覺得自己步法、度量、輕重、軟硬之感全部亂了。那人的閃躲之術分明別有一功,這種感覺和當初身陷芝蘭院的“軌書大陣”時庶幾相近。可“軌書大陣”的壓力畢竟是無形的,而與此人對戰,那壓力卻綿綿泊泊,就在眼前。

那個人忽伸手一擊,一只手有如破浪,直向韓鍔心口搗來,口裏冷冷道:“無怪乎是太乙上人的得意弟子!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認得出我的銷兵手。看來,我不殺你,是不成了。”

他這一招破浪而進,韓鍔身前防護頓失。他一驚之下,身子空中橫滾,一柄長劍竟根怪異極醜陋地在隨身同旋,竟向那人破浪之手絞去。

那人咦了一聲,這一招卻是韓鍔近日來悟得的新作。可這樣的招術,他這數日所得,不過三數招而已,真抗得住那來人淵沉海闊般的修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