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下) 第五章 旋見衣冠就東市

董家酒樓中,古超卓含笑道:“韓兄,好久不見了。”

韓鍔微微一笑:“也只幾天。”

古超卓卻一嘆道:“那是兄弟自得識韓兄之面後,才明白,什麽是古人所說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意。”

韓鍔只微微一笑——他不慣虛套,能免則免。雖知古超卓的話裏興許還有一點真心,但虛套的成份畢竟占了太多。只聽古超卓道:“難怪江湖中人都稱韓兄‘山猿海鶴’,性子果然卓爾不群,連洛陽王府裏的區總管都在韓兄面前碰了軟釘子去。當真蛟龍豈是池中物,豈能名韁利鎖之,不比我等凡俗之人呀。”

韓鍔淡笑道:“要是都如我輩,那這世上的事也就真沒有人做了。兄弟野性兒,比不得古兄以天下安危為己任。”

他頗敬佩古超卓的為人胸襟。古超卓聽他一語,不由猛地擡頭向那樓外看去。樓下,行人如蟻,各各奔忙,天下如此之人多矣。但道少人多,如果沒有人來規定厘清一些起碼的規則,只怕那道路再也承負不住擁堵之重吧?韓鍔只見古超卓臉上忽現胸懷大志的表情,心頭一時也頗為激賞。他不是不尊敬經營事物之人,他只是久厭以經營事物為名斂財欺眾、以謀已欲之輩。所以今日小計傳話,說古超卓董家酒樓樓頭設宴相請,他也就沒有像以前慣於對別人的推托。

半晌,古超卓才收回外眺的目光,面上慚然一笑:“韓兄是在諷刺我呢。以我之能,又說得上什麽‘以天下安危為己任’,所有抵擋的樹木最終都還不是被裹挾入泥流,最後只怕反增了那泥流吞噬一切的威勢吧?呵呵,呵呵,見笑,見笑。”

韓鍔在他話裏聽到一絲反諷,一點自傷。但,畢竟交淺,兩人說到此也只能一觸即止了。古超卓道:“韓兄峻容相拒,就不怕得罪了洛陽王嗎?”

韓鍔微微一笑道:“如果洛陽王也是如此量淺之人……”

他飲了一口茶“……那得罪就得罪了,也就罷了。”

古超卓猛地看他一眼,大笑道:“好個‘那得罪就得罪了,也就罷了’!久未聽人如此之言了,為韓兄此語,也當浮一大白。”

說著,他引杯自酌,一飲而盡。笑道:“洛陽王倒還不至於如此量小。連那區兄,也不是量小之人。兄弟聽說區總管被韓兄駁了面子後,倒也沒生氣,只是那金子他倒是再也羞於拿回了,就放在了劉白墮的酒家裏,那酒家裏的人倒也不敢動。這兩天風聲傳出來,聽說洛陽城裏居然有不少人專門去西郊那麽遠的酒坊裏遊轉一下,只為看一眼那金子。韓兄,你舉動不欲人知,哪成想,無意之中,已經名滿洛陽了。”

韓鍔一愣,倒沒想到那兩箱金子會是如此結局。心裏一轉念,已經明白,那洛陽王府裏的區迅分明是明示天下人:洛陽王招攬此人都不成,以後如有誰想招攬韓鍔,只要不想得罪洛陽王,還是省省吧。兩箱金子就已阻斷韓鍔別有它就之路,倒只怕……也不可謂不值。

韓鍔微微一笑,他本無意依附豪強,所以也略不當意,只隨口笑道:“那是效燕昭王千金買馬骨的故事了。沒想小子何能,生前居然就已被人小小築了一個黃金台,當做馬骨了。”

燕昭王當日愛馬,曾懸千金以求天下名馬,卻有人送了一匹千裏馬的馬骨來。燕昭王大怒,直欲斬了那辦事之人,但身邊謀士勸他。不如反以千金賞之,以昭天下其愛馬之心,其後還特意築黃金台以葬馬骨,事後果然天下之士爭以名馬獻之。——他們沒有得到的只怕是、死了的馬才是一等一的好馬,以後就算有再獻來的,只怕任誰也不敢自誇強過燕昭王沒有得到的那一匹,得的賞金只怕反沒有那麽多了。韓鍔原本見事明利,可不全是為兒女之情所纏時那全無主見的模樣。他以此自嘲,卻又不失風骨,所以古超卓聽了不由大笑。

只聽古超卓笑道:“說起來,在下這次置酒,倒是為相送韓兄的。小弟情知韓兄雖偶來洛陽,但馬上就要湖海而去,所以特置薄酒,以為相送。”

韓鍔已知道古超卓供職的禦使台本為宰相一黨,與洛陽王有同黨之誼。看來,他也是不情願自己久留洛陽的了?名為相送,只怕實為相驅吧?韓鍔重回洛陽,本只為擔心方檸,但那個方檸還是他當日眼中的方檸嗎?去也終需去,終究是要去的,倒真不勞這些人事相逼的了。他淡淡一笑:“承情,小弟只是一點細務要辦,辦好了,只怕明天真的要走了。”

沒想他此言一出,古超卓面上反劃過一絲憾色,看得韓鍔心裏也一奇:難道他還不是真想逼自己走?卻見古超卓把酒不語,沉默了會兒,才笑道:“可惜韓兄走得急,要不,洛陽城裏近日就有大變。‘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這句話,韓兄來洛陽已多日了,想來也該聽說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