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下) 第一章 衣上征塵雜酒痕

虛蕩蕩的一面酒旗就那麽無依無憑地在空中飄著,杏黃的本色被日頭風雨曬淡吹枯了,剩下的恰似“鵝兒酒”的顏色。再往上,是一個碧青的天——洛陽城郊的春天,鵝黃柳綠上總是這樣碧青的天。天上的雲彩微微有些雨意,但只是淡淡的。東都郊外的酒肆果然與一般的荒村野店不同,單只看那酒肆的檐上,一片片的烏黑的瓦牙咬著牙。槽扣著槽,陰陽交鎖,只這一點就比別處多出不知幾許齊整來。

但這個酒肆還是有些鄙舊了。酒肆門口垂著一副半舊的竹簾,簾上舊舊的黃,半卷著,裏面卻飄出些白酒的香味來。這酒家地處偏僻,想來客人也少,可這裏出產的卻是當年曾馳名兩都的“騎驢酒”,也喚做“白墮春醪”,說起來也有數百年的來頭了。

他們這個酒肆裏負責招呼的人也少,只一個店夥。因為這裏本就是一家家釀酒坊開的,專供洛陽城裏各大酒樓用酒。這裏支撐一個門面,也不過略具那麽個意思——肯到洛陽城西這麽偏僻的地方遊賞的人畢竟不多,所以酒肆裏的桌椅也極為粗陋,但好在都幹凈,粗粗刨就的桌面上還露著些白生生的木茬。

這時店內卻只一個客人,適才他還趴在案上中酒小憩,這時已醒了過來,睜開一雙已半醉後似迷似亮的眼,伸手就向案上的酒壺摸去。他的手有些抖抖的,五指瘦長,想來中酒已深。指上的骨節並不突出,上下一般粗細,倒顯出一分份外的修長來。只見他並不往肘邊的杯子裏斟酒,嫌那麻煩,直接湊壺就嘴。喝下這一口,他的精神似才重又提了些起來。只聽他喃喃道:“今日初幾了?”

那邊的酒保想來也閑得慌,順口答道:“十七了。”

那客人怔怔地擡起眼。那酒保向他臉上看去——這客人每日到這酒肆來飲酒,從旦至夜,直到打烊才回去,已有數日了。他不由不對他添上幾分好奇,偏那客人嘴緊,一張弧型的唇一直緊緊地抿著,讓一向愛多話的酒保都在他面前問不出話來。這時只見那客人擡起的臉上神情怔怔的,全不由腦子思量,兩行清淚就已從他的頰上流了下來——十七了,我等你已不只是三天,而已經過了三個三天,可你、依舊沒來,依舊沒來……

那客人皮膚像是秋後經了霜的小麥的顏色。眉很長,並不斜飛入鬢,而是成個一字,眉尖微挑,顯得沉靜而又生動。他眼並不大、細細長長,下面則是一只懸膽似的長鼻,鼻下的唇依舊緊緊地抿著。就是他不說,酒保也知他必有他自己的傷心事。可看著這麽一個標挺的、典型關中樣貌的小夥兒猛地在自己一句話後就怔怔地流下淚來,那酒保還是不由一呆:這樣的人,只怕不是慣常在人前落淚的吧?那酒保心裏動了絲憐惜,想上前拍拍那小夥子的肩,安慰幾句。可一見到他那麽高挑挑的身材上瘦硬硬的肩膀,就覺得不好輕易冒犯的了,只細眼把那小夥兒重新仔細打量著。只見他一身衣衫想來已多日沒換,上面輕塵夾雜著些這些日子來手抖杯傾時落下的酒痕,更添潦倒之味。半晌,只聽那年輕客人喉裏發出幾聲輕咳,一聲聲清苦,咳得他的眉頭都蹙成了一團。

那年輕人咳了一會兒,似乎有動於心,口裏輕輕念道:

向人含笑背人咳,小恙輕隨懶自呵,唯有相思曾是病,細雨青衫掩舊疴。

門外的天景似乎也應了他的心意,碧青的天上雲色忽重,鉛沉沉的,早起就聚集起來的雨意這時更濃了,把從頭幾天來都憋著的沉郁化做絲絲細雨飄灑了下來。一時店內店外,只聽得窸窸窣窣,像一柄毛刷輕輕地刷過檐瓦,刷得那店夥心裏也升起一絲淒涼來。

猛聽得門外有馬嘶蹄響。店夥擡眼向外望去,卻見絲絲細雨中,兩匹驄馬一路踏著碎步小跑過來。除了貴家富戶,少見有人這麽不愛惜牲口的了。那兩匹馬兒也果然名貴,那店夥一奇,沒想今天倒還真有客。他本閑得慌,上前就給客人打簾子,那兩匹馬上的客人已下了馬。兩人身材都頗為雄健,一步步走來,只聽那腳步聲,就覺得下盤沉穩已極。他兩人手裏都還攥著馬鞭子,那鞭柄上都鑲得有珠飾,那店夥眼一亮。只見那兩個客人一個頭上還戴著巾冠,只上面鑲的玉讓人一望之下,就知所值不菲,另一個手上卻戴著大大的翡翠搬指,極為打眼。

那店夥的眼裏已先笑了出來。那兩人卻根本沒看到他存在似的,昂首闊步地進了門,自找了一張桌子座下了,卻正對著先前那客人的面。那客人淚痕已幹,這時倒並沒在意來人,一雙眼卻盯著店中木柱上的兩塊豎牌。只見那兩塊烏漆牌子桐油漆就,木紋隱裂,上面的油漆也有些炸裂,看來是有些年頭了。牌子上一書“退酤”,一書“治觴”,字寫得很好,刻得也是大佳,倒讓人想不到在這麽個偏遠小店裏還有如此絕佳的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