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聞鈴(8)

她玩笑著說:“如果楊靜從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綠華了,是不是就會老了?”

“不會的,萼綠華怎麽會老。”

他也回憶起那個站在水中央的女孩,回憶起她寂寞和驚懼的眸子,回憶起她那雙纖弱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艱難的去撫摩那些湮滅的字跡,在淡淡的朝霞下認真的將銅鈴握在手中,在暮暮蒼蒼的月夜裏緊緊的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傳奇。

他明白,他的這段傳奇也結束了,就像所有尋覓的人有意或無意的走入了一條小徑,邂逅了一段旖旎的風光,事後卻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條路。一種不可追的遺憾。對於尋覓的人來說,美麗的邂逅永遠會有的,山山水水,永無盡頭,但是一模一樣的卻不可能了,就這點遺憾,也會在尋覓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煙淡日的印象,遠遠的回想起,也是天長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點澀,欠身去抱住她,她輕輕的將他推開了。

她將梳子貼在臉上,目光茫然地看著鏡子,鏡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黃的金色。

鏡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從水晶的弧裏紛紛揚揚的落下,在我的眼裏散開去,四壁暗紅的木和燭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蒼黃而淒艷的金色。也許,沙漠也不過如此……

我手中握著尖利的梳子,清涼的銀光中一股熟悉而溫暖的香氣讓我想起了懶洋洋的少女時代。我的手緩緩用力,讓帶著發油的暖意的齒鍥入我的臉。用力一劃,皮膚撕裂的聲音輕輕響起,就像被風吹了太久的絲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悅耳。

我感到血腥的氣息在我周圍彌散開去,他在向我走過來。

我一揮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場在我床頭綿綿的下了半生的雨,終於停了。於是時間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們之間,流淌成一條小河,那些亙古以來就被遺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著這條河,她平靜的對他說:“時間到了,你也該走了。”

“你以為我會在這個時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氣:“這個時候,我是新娘,是別人的。”

他沒有說話。從身後,可以看到她的手,指節蒼白的扶著自己的臉。

她的表情也許是在微笑:“走吧,我答應過你,笑著看你走,我現在是從鏡中笑著看著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這個時候真的能在鏡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謊話,謊話,最後還要騙他一場……”她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句話是你說的。”

“是的,我說了”,他輕輕的問:“你做得到嗎?”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麽,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這句話是你說的。”

“真的,你會去把握嗎?”

“你能我也能。”他爽然微笑,又在報復她了。

她的話哽在喉頭,她聽到風鈴響了,他打開了窗。

“等等!”

他佇立在夜風中,青色的袖像鉆進了風做的白鴿。

她沒有回頭,傷口開始灼熱,燙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問:“為什麽你不看我最後一眼呢?”

“你不想我這麽做,是嗎?”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為你已經沒有了這個資格,我是新娘,是別人的。”

“是的,你說過了”,他沉默了一會:“我走了,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會的,我會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氣無力的說:“你呢?”

“你能我也能。”

這是她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知道他走了,從那個掛著風鈴的窗口輕輕躍出,如同一只穿花的蛺蝶,片塵不留。

她依然笑著,在黑暗中默默的笑著,白露還在,初嘵的霞光還來得及為守侯了一夜的風鈴披上華美的裳,而風鈴投下的陰霾裏,她的笑安詳而古老,仿佛是從遠古的湘水中打撈起來的思婦昏黃的倒影,漠漠的,有些淒愴。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體緩緩的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個半碎的水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著那些在指縫中流走的沙。那些是位未到來的時光的預言,人的手,是抓不住的。她頓了頓,終於放棄了,將那只手收了回來,一起緊緊握住劫難後的水晶瓶——那裏邊盛著的是過去的分分秒秒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