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羽檄交馳日夕聞

黃金之門外。

重劫將臉埋入膝上的白袍深處,哭聲越來越弱,漸漸聽不清楚,最後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抽搐。

破碎的衣衫下,他赤裸的的肩頭顯得那麽蒼白、瘦弱,還在不住顫抖。銀色的長發宛如一蓬淩亂的蛛網,在地上逶迤開去。

他仿佛是陷身蛛網中的一只白色飛蛾,在無盡的黑暗中,絕望地戰栗。

在將楊逸之推入房門的那一刻,他聽到自己心中傳來破碎的聲音。

經過了多少年的孤獨,他終於找到了自己心愛的玩偶。這個玩偶是如此美麗、善良、智慧、風采若神……帶著他對美好的一切想象。

他本要將他留下,永遠陪伴自己,從此,便再不寂寞,再不因孤獨而痛苦得瑟瑟發抖。他要親手將他放在最高貴的王座中,穿上最華美的服飾,描上最完美的妝容……

成為他完美的化身。

成為他諦視自己的一面鏡子。

可是,因為那個無法原諒的錯誤,他必須將這具心愛的玩偶親手毀滅。

這是怎樣的痛苦。

命運為什麽如此殘酷,已奪走了他的母親,他的健康,他的美貌,他的尊嚴,最後還要將他唯一心愛的玩偶奪去。

這又是為了什麽?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相思緊緊靠在門側的石壁上,握著發簪的手還在輕輕顫抖。她不知道重劫要在何時打開這道金色的大門。

楊逸之站在她身旁,一手扶著門楣,一手曲枕在額前。他全身微微顫抖,雙目緊閉,不敢再看她一眼。

汗水沿著他披散的長發滴落。

這是多麽殘酷的折磨,比當初天人五衰之苦更讓他痛不欲生。

衣服垢穢、流汗溽體、花冠枯萎、體發臭穢……這一切,雖然難以容忍,但不過是身體蒙塵,只要一線清正長存靈台之上,亦不足畏懼。

而如今,沉淪的卻是他的靈魂。他一生落落君子,清明如月,卻要忍受那些最汙穢的念頭一個個在浮現在自己的心頭,自己卻無能為力,無法抗拒。

他用力扶住門楣,喘息越來越重,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久。

楊逸之將頭深深埋在衣袖中,用散亂的長發遮擋住自己的目光,那雙高華清遠的眸子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無助。

重劫止住了無聲的哭泣,緩緩站了起來。

他似乎想要查探室中的情形,目光卻從蛇首上一掠而過,落在走廊頂端那落滿灰塵的梵天本生圖上。

到底是那裏出了錯?

他煩躁地回想著自己所作的一切。

裝點宮室,讓楊逸之穿上冕服,和他一起跪在神像面前,展開亡靈之旗,嵌上梵天之瞳,虔誠地禱告……

一切都完美無缺,如傳說中一模一樣。梵天亦已降臨,可為什麽卻沒有賜下祝福呢?

是我還不夠虔誠麽?但我已奉獻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啊。

他眼前忽然顯出了梵天之瞳鑲嵌上法像時的那道光芒。

那時候的梵天,的確降臨到了這座地宮中,這證明,他的苦行並沒有白費。

法像在梵天降臨的一瞬間化為灰燼,只為受到了褻瀆。

是相思麽?

是楊逸之麽?

突然,一道光芒在他腦中直透而下,他的心忽然顫栗起來。

他發現,褻瀆梵天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因為他並沒有奉獻出所有一切。

他將最珍愛的玩偶留下了,鎖為自己的禁臠,而非奉獻在梵天的光輝面前。這是最自私的褻瀆,他已不再虔誠!

他望向頭頂的梵天本生圖,雙目中湧起一陣憤怒與恐懼。

就如一個孤獨的孩子,緊緊抱著他最後的玩偶,恐懼而怨怒地看著將要奪走它的人。那是他唯一的、最後的寶貝。沒有了它,他還如何面對這滿目的荒涼,如何面對醜陋如妖的自己?

淚水傾灑在他的臉上,他任由它們肆流著。

本生圖中,梵天坐在蓮花蕊中,世界在他偉大意志的影響下,漸漸成形。

他慈柔、仁愛,一如重劫在楊逸之身上看到的所有的美德。他心中感到一陣悲憤,厲聲道:“你一定要從我身邊將他奪走麽?你一定要這樣做,才肯賜給我祝福麽?”

“你果然是貪得無厭。我獻出了自己的健康、美貌甚至生命,還是無法打動你。原來,你想要的不是我,而是我最珍愛的玩偶!”

他緊緊握住雙拳,質問著頭頂的神像:“你連我最後一點東西,都要奪走。你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麽,為什麽還要來和我搶奪一個替身?難道,你也覺得自己不夠完美?”

神像無言。

諸天皆在,世界俱全。

那是神衹無上的力量,也只有這種力量,才能創造出不朽的三連城。但諸天與世界,卻都靜默,只剩下一片無言的蒼涼。

重劫突然飄身而起,一拳重重砸在壁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