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個朋友和一個朋友

讓我們先從李綬武誤陷“南昌行營”的情節中暫停。因為就在我目睹居翼毆打李綬武的同時,感覺上是孫小六往我的肩膀上擂了不知有多重的一拳,他的話語則仿佛從極其遙遠之處穿越過一條飄蕩著回音的山洞,鉆進我的耳朵:“張哥!我找到吃的了。”

我眼前晃動著的是徐老三在我們臨行之夜往那藏青色的包裹裏塞進去的行軍口糧。此刻我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奮力揮手擋開去,可是先前樓梯底下那一幕情景卻像風中的肥皂泡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原處還只是那幾朵茶垢色的木耳。

也許孫小六從我的臉色上看出了什麽,他怯生生地說了聲“對不起”,把那包口糧放在梳妝台上,便匆匆躥上樓去。我聽見他輕輕掩上房門,只那門上的銅荷葉過於老舊,仍發出異常刺耳的噪響。此後一片死寂。

應該是天地間過於寂靜的緣故罷?我在梳妝台前枯坐著,偶爾望一眼呈輻射狀破裂的鏡面中無數張參差錯落的臉,那些臉在昏暗的燈影中顯得十分陌生,似乎非我所有。是不是由於饑餓而產生了幻覺,我不得而知,但是的確有好幾次—甚至該說“好多次”—我把那些分別映現在各塊破片上的部位看成是孫小六的臉的一部分。然後(可以說是有生以來的第一遭)我感覺到: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日後,當我在回憶著逃亡期間那獨特的寂靜夜晚之際,情緒猶不免如潮湧般澎湃起伏。如果用一種分析性的語言去重塑當時的情況,可以這樣描述:是那面使映象顯得支離破碎的鏡子所引發的陌生感使我在一個又一個試圖辨識它的刹那之間離開了自己—也就是離開了觀看著鏡中之象的那個“張大春”。正因為離開了自己,我原先對“張大春”的一切關注和執著也像風中的肥皂泡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我暫時不再理會梳妝台面上零亂潦草、亟待完成的論文手稿,不再擔心那些神秘人物因為莫須有的緣故而展開的圍捕或追殺,不再因為重拾起對某些書籍內容的記憶而興奮著迷—當然,也不再因為某一即將被喚起的記憶突遭打斷而懊惱。

正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從許多破鏡殘塊上誤以為看見了孫小六面容的局部映象的時候,我忽然掉進一種全然沒有自己存在的想像裏去—掩上房門之後的孫小六正在做些什麽呢?

或許一如來到美滿新城一巷七號之後的每個晚上那樣,孫小六總是盤腿趺坐,兩掌向天,交疊在丹田前方,面朝正東,舌尖抵住上顎齒根之處,同時以一種極深、極緩的節奏呼吸吐納。

這就是我對掩門之後的孫小六所能想像的全部—非徒想像只此而已,事實也只此而已。打從孫小六能夠記事起,他就從來沒有躺平熟睡過。想到這個,我的胸腔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在下一瞬間,我扭熄了梳妝台角落裏的小燈,在黑暗中鼓足勇氣喊了聲:“小六。”

房門的銅荷葉又狠狠地呻吟了一聲,孫小六仍是怯生生地應了句:“是,張哥。”

“你不用下來,其實、其實也沒什麽事。”我支吾了半天,想足了多少道歉或者道謝的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好隨口問了句:“你在打坐嗎?”

接下來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也可以說是廢話)了不知道多久,內容是什麽全天下也無人知曉—我反正是一個字都不記得了—我所能記憶的只是一種交談的氛圍。由於整個對話是在全然黑暗之中進行的,兩人說話的目的似乎也只是讓自己和對方的聲音持續下去而已;時間稍久一些,情景就顯得有些荒謬滑稽的味道—至少在我的感覺裏,自己好像是在和一整個黑暗的世界,或者說一整個世界的黑暗在講話。而那黑暗還會發出對應、回答的聲音。以我和孫小六彼此陌生的程度而言,其實很難觸及什麽我們都有興趣或理解的話題。他不時地想探問的是我對小五“有什麽感覺”,我總有辦法避開閃過。而當我侃侃說起手邊那篇碩士論文裏的觀點和少得可憐的文獻材料中一些瑣碎的故事的時候,孫小六也只能“噢”、“唔”、“嗯”地應我,活像一只得了感冒而啞了嗓子的貓頭鷹。然而我沒有停止這種交談的意思。我喜歡這樣—在無際無涯的黑暗之中,說一些於對方而言並無意義的話,聽見一點輕盈微弱的應答,也以輕盈微弱的應答來對付自己所聽到的、沒什麽意義的話語。事實上我一直相信,絕大部分的人類的交談好像都是如此—不過是一個人和黑暗的對話。這是交談的本質。也正由於大部分的人不願意承認他每天談論的東西,甚至一輩子所談論的東西都只是“一個人和黑暗的對話”,他們才會想盡辦法發明、制造甚至精心設計出各種掩飾那黑暗的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