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逃亡

在這一刻我的人生又岔向另一條道路。

小五顯然是刻意打扮過了,穿一身半黑半紫、像棗泥那種顏色的長裙,兩只辮子打得又長又粗,打結處用兩根和裙子同樣顏色的緞帶綁著大蝴蝶結,臉頰上微微透著些紅—不知道是敷過胭脂了還是怎地;一雙長長的眼睛一眨就要滴出水來的光景,才眨了兩下,嘴邊的笑就浮上來:久沒見了。”

坦白說,不該可是忍不住偏就那樣地,我還沒打回招呼去,卻先想起了紅蓮來—而且是她精赤條條盤起一條腿坐在宿舍地板上拿礦泉水沖洗頭臉和身體的模樣—這個念頭閃過,當下讓小五看起來平添了兩分土氣;我說不太清楚,總之是有那麽一點你說是天真也好、無辜也好、癡傻也好的土氣。

“你爸不在?”徐老三一見來人,刷”的聲站起身,一面朝裏間屋(我們稱貯藏室的)匆匆走去,一面忙往風衣口袋裏摸出一大把只有獄卒才能有那麽多的鑰匙。

“出車上台南去了。”小五說著,眼睛沒離開過我的臉,好像非這樣沒法兒看出我在遇見她之前的這一大段日子裏幹過些什麽樣的好事。就在徐老三“喀噠”一聲開了門的一刻,她低下聲,幾乎是以唇語的方式皺皺鼻子,笑著對我說:“瘦了。”

我所想著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事—從前乃至從前的從前,我是怎麽會對這麽一個女孩子產生過那樣濃厚或強烈的興趣的呢?如果純粹以當下的直覺來看,小五徹頭徹尾不是我這個時代的人—你絕對可以說她是胡適之或沈三白那些個時代的產物,而且她顯然從出生到老死都會是屬於那樣的時代。可怪的是為什麽多年以前的我會那樣熾烈地想要去探訪她的身體?難道純粹是荷爾蒙的作用?同樣奇怪的是當那種因荷爾蒙作用而燃起的情思熄滅之後,我其實毫無能力去抵禦小五的笑容。她的天真、無辜帶癡傻的笑容只會令我羞赧和焦慮,有如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或者正相反—提醒我根本沒去做早該做了的事。這種對不起人的感覺只會令我想逃得更遠一點,仿佛只有把虧負或歉疚捅得更深、更大、更不可彌補,才能解決已然的一切。我於是冷冷地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我猜想她一定也感覺得出些許尷尬,她的笑容還勉強掛著,扭脖子繞室環顧了一大圈,道:“搬來這麽些年,我還是頭一回進來—咦?還有回聲呢!”

徐老三這時從貯藏室走出來,提了好大一只皮箱,往辦公桌上沉沉一擱,箱蓋應聲彈起,裏頭的東西赫然在目,我的頭皮登時發了陣麻,脫口“哇”了一聲—

裏頭有一本看來像是袖珍版的聖經,三邊開口處染著紅顏料的那種精裝黑皮小冊子。旁邊是一把銀亮銀亮的手槍,槍柄特別處理過,嵌著不知是桃花心還是核桃護木,木質光滑而質感堅硬。槍和小黑皮書的底下墊著軟軟的一個藏青色包裹,看來裏面還裝著不少東西。徐老三伸手往那包裹底下抄出一大片女人束腹之類的東西,頭也沒擡便扔給我,同時道:“從現在起,隨時給我穿著它,連洗澡也不許脫下來。”

徐老三說得非常果斷,仿佛我非在那一秒鐘裏就把身上的衣服扒了、穿上那背心不可。我極不情願地脫去上半身的衣服,看他繼續像個鐘表師父般的清點箱中物事—他把小黑皮書和幾包行軍口糧、一塊羅盤、兩支手電筒、一捆尼龍繩、三個睡袋還有一個類似工具腰包的帆布囊全給塞進那藏青色的包裹,扔給孫小六。在這段時間裏,小五走上前來,幫我扣上那件背心。她的手指時不時會擦觸到我的背脊和臂膀—那真是我有生以來碰過最冰涼的東西之一,涼得我一陣接一陣地起雞皮疙瘩,這使得她的聲音也涼到人耳鼓裏:“聽彭師母說故事啦?”

“什麽?”我一時沒意會過來,搶忙穿上襯衫和夾克。

“你們不是上彭師母家洗澡去了麽?”小五細聲細氣地說下去,一面替我理了理衣領和下擺,仿佛我真是她的什麽人似的:“她今天說了什麽故事沒有—說了那個叫她一輩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兒了嗎?那可是彭師母的初戀情人喲!”

“那算什麽情人?”我漫不經心地白她一眼,甩身避開,腔子裏忽然有一股沖動,想要告訴她:我不但知道那個小光頭歐陽昆侖的故事,還跟他的女兒睡過覺。然而這個念頭只閃動了一下—像突如其來的地震那樣—便停住了、消失了。在這一刻,我仿佛重新回到幾天以前的宿舍,看見自己像個瘋子一樣地睡覺、沖涼水以及想念一具火熱美好的肉體。最令人沮喪的是,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卻不甘於承認,我所能想念的也只不過是一具火熱美好的肉體而已—我根本沒有能力去想念更多、更深、更大或者更真實的東西。為了掩飾這一點,我只好勉力分神去聆聽“那算什麽情人”的回聲在辦公室的四壁之間飄來蕩去。我猜想,很久很久以後,當紅蓮親口向我解說那個關於我所謂的愛情究竟是什麽的時候,我之所以會那樣放肆地大哭起來,絕對和開始逃亡的這天晚上有關。這天晚上我以一種近乎冷漠而粗暴的方式對待小五,完全是由於我在情感上的無知、無能和對這無知無能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