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崩即崩耳

皇帝之死謂“崩”。相傳有個傻秀才作亂,身後跟著一批比他還不識字的農民,人多勢眾,居然成了小小的氣候。傻秀才自立為帝、道寡稱孤,很過了一段時間的癮頭。可是好日子沒過幾天,前來剿伐的官兵迅即掩至,三下五除二弭平亂事,驅捕了從犯,少不得也拿問了主謀。判刑確定,攜赴法場之日,傻秀才之妻牽衣頓足、攔道大哭,傻秀才卻意態從容地回頭對她說:“崩即崩耳!世間豈有千年不易之王朝?”這真是好大氣魄。

在江南八俠之中有個周潯,氣魄也差堪比擬。前文曾經提到:江南諸俠之中工丹青者有二,路民瞻擅畫鷹,其下數傳而有方練、而有萬老爺子。另一個擅長繪事的即是周潯。周潯擅畫龍,畫徵錄》稱道其龍“為三百年來大手筆”。他的祖上是木匠出身,也不知是天生遺傳,抑或是後出苦修,這一門匠作有個獨特的機巧,那就是能將極為繁瑣、復雜的機械工具乃至宮室宅邸畫在一張素紙或素絹之上。以後世之建築專業視之,這只是十分簡易的入門功;然而於此門姑可以“圖匠”稱之的專技之人而言,能將業主所需所冀的宮室屋宇繪於紙上,則是極其高明且不輕易外傳的一個行當。周潯—在他周家門裏的自己人看來—正是個既無才、又無心,不可能承繼此行衣缽的子弟。周潯生性佻達,自幼即不安於業,一心只想比拳試腳,勉強在父兄的脅迫之下從描圖、寫物到臨摹繪本,學了幾載畫藝,然而始終不像是個能在匠作這一行裏謀個生計的人物。長到十六七歲上,周潯忽然因細故忤逆族親,被逐出家門,偏偏遇上了個丐幫裏的長老。那長老看他體魄非凡、骨格健碩,傳他一套“穹窿掌”—所謂“穹窿”即是“空洞”之意—蓋行乞之人,衣衫襤褸,身上所著之物多不能蔽體,故名之曰“穹窿”。這套掌法為後世淺妄之人以訛傳訛,美稱之曰“降龍掌法”或“降龍十八掌”,實屬大謬。蓋“穹窿掌”根本與武術無關,它只是走投無路的乞丐如何借由一只手掌向人行乞,而另只手掌則乘人不備,取其財貨。質言之,不過是行竊之術而已。

那丐幫長老也是個扒手出身,一心只想養育、調教出一些小扒手日後得以出師入世,供奉這為師的後半生慘淡吃喝而已。豈料周潯手底下的畫工了得,不意間讓這長老知悉,而有了更上層樓的想法。

這長老先在蘇州東山西卯塢紫金庵後找了個角落,搭一木棚,日日叫小周潯往廟中巡看一遍,回頭再至棚中伏案作畫。舉凡廟中神佛菩薩、羅漢觀音乃至柱上雕龍、檐角翔鳳,但揚目所見,無一不可入畫。畫時果然有四方善男信女前來棚中圍觀,人人稱道贊賞,非徒出資將畫像請回家中供奉,且不乏當場賫發賞錢給這小畫師的。至於這長老,就怕無人來此遊,不怕來人擠破頭,人一多、場面一亂,他老人家便更容易下手了。是以周潯在畫工上賺的銀錢,再加上長老“趕白集”行竊所得,很快地就富了。

可是也就在清朝初葉以降,丐幫子弟溷跡江湖很難再靠乞討維持幫中行政開銷,也才有了不禁個別乞丐幹上扒竊勾當的例規。可是無論行乞抑或行竊,所得財物皆不得私藏的老法統並未動搖。不過,這長老同周潯所合計合作的這部生意的賬又該如何算呢?小小年紀的周潯每日作畫收入幾是長老的數倍,但是長老執意將兩人所得一並上繳丐幫蘇州本堂。日子一久,周潯頗不愜意。加之這長老脾性火爆,動輒施以拳腳,周潯終有隱忍不住的一日。偏有這麽一天薄暮時分,人潮即將散去。長老見時機不再,偷聲催促周潯手筆加緊、多畫兩張,自便踅入人群之中。哪知周潯腹饑口渴、肝火大熾,豈耐他這般催促?登時一翻腕,把筆扔在畫紙上,將一幅即將畫成的觀音像扔了個通紙墨汙。出資購畫之人不知道其中另有緣故,當然不肯罷休,當下便吵嚷起來。周潯亦益發光火,手起腳落掀翻了文房四寶,指那長老背影叫嚷起來:“你這趕白集的老渾蟲!小爺打從今日起不伺候了!”說時眾人瞿然一驚,瞧出了奧妙,立時將那長老擒住。小周潯見狀情知不妙,尋個間隙便逃逸無蹤了。可這長老畢竟是方面上的人物,給拿進官去卻也無贓無證、沒罪可問。只在衙裏混睡一夜,次日一早教書吏隨口問訊幾句,畫個花押便釋放了。他,又豈能善罷甘休呢?於是隨即夥召群丐,傳令散出“隨口風”—命四鄉八鎮各路行乞子弟會同通報信息,務將周潯拿回蘇州本堂受刑,絕不寬貸。

是時周潯不過一個浮浪少年,哪裏知道世途艱險?人還沒跑出三十裏地去,便叫一群散丐圍住。眾人一眼認出他就是西卯塢紫金庵後畫像的少年,豈容分說,掏出“牽羊繩兒”上前就綁。說來也算周潯命大,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橫裏飛過來一個黃澄澄、圓溜溜、似碟似盤的物事,猛可將那幾條繩索打斷,又飛了開去—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個身著袈裟、手持鐃鈸、頭頂上燒了九個大戒疤的胖和尚。胖和尚隨即惡吼一聲,道:“呔!哪個不要命的臭叫花敢傷我小兄弟的一根汗毛,就同這個一樣—”說時手起鐃飛,眨眼間在空中繞一圈又回到他手裏,可群丐身後丈許遠處一株徑可合圍的柳樹已然應聲倒了下去。有這般身手的高人露相,群丐還有什麽計較?一聲唿哨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