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前後 第八回 奇異老人
九月十五,淩晨。陸小鳳從合芳齋的後院角門走出來,轉出巷子,沿著晨霧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雖然又是一個晚上沒有睡了,但卻並不疲倦,洗過一個冷水澡後,他更覺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滿了鬥志。
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將這陰謀揭破,一定要找出那個在幕後主謀的人。蠟像還在他懷裏,他發誓要將這個人的臉,也像蠟像般壓扁。
“泥人張就住在櫻桃斜街後面的金魚胡同裏,黑漆的門,上面還有招牌,很容易找。”
現在他已見過了歐陽情。歐陽情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可是,臉色已變得好看多了,顯然已脫離險境。——西門吹雪不但有殺人的快劍,也有救人的良藥。
“救人好像真的比殺人愉快些。”陸小鳳在微笑,他只希望殺人的人,以後能變成救人的人。
他已見過孫秀青。明朗爽快的孫秀青,現在也已變了,變得溫柔而嫻靜。因為她也不再是縱橫江湖的俠女,已是個快要做母親的女人。
“你們忘了請我喝喜酒吧?”
陸小鳳看到歐陽情溫柔的眼波,心裏也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該有個家了?”
現在當然還太早。可是一個男人只要自己心裏有了這種想法,實現的日子就也不會太遠。
落葉歸根,人也總是要成家的。何況他的確已流浪得太久,做一個無拘無束的浪子,雖然也有很多歡樂,可是歡樂後的空虛和寂寞,卻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長夜,曲終人散時的惆悵,大醉醒來後的沮喪……那是什麽滋味,也只有他們自己心裏才知道。
泥人張已是個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還有張英風那麽樣一個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們眼中看來,不肯安分的成家立業,反而要到外面去闖蕩的年輕人,就是不學好。
陸小鳳當然也沒有提起張英風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種悲哀,他又何必再讓這個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這駝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裏也發出驕傲的光。
“我當然能將這蠟像復原,不管它本來是什麽樣子,我都能讓它變得和以前一模一樣。”老人傲然道:“你到這裏來,可真是找對了人。”
陸小鳳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時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個時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個時辰後再來拿。”
“我能不能在這裏等?”
“不能。”老人顯露了他在這一行中的權威和尊嚴:“在我做活兒的時候,誰也不許在我旁邊瞧著。”這是他的規矩。
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說的話就是命令,因為他有陸小鳳所沒有的本事,所以陸小鳳只好走。
何況,有一個時辰的空,豈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壺茶。
太和居是個很大的茶館,天一亮就開門了,一開門就坐滿了人。因為京城的茶館子,並不像別的地方那麽單純,來的人也並不是純粹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數人都是到這裏來等差使做的。泥瓦匠、木工房、搭棚鋪、飯莊子、裁縫局、帛房、租喜轎的,各式各樣的商家;頭一天答應了一件買賣,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館來找工人,來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館裏看來雖是很雜亂,其實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盤,棚匠絕不會跟泥瓦匠坐到一塊兒去,因為坐錯了地方,就沒有差使。
這就叫做“坎子”,哪幾張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絕對錯不了。陸小鳳並不是第一次到京城來的,他也懂得這規矩,所以就在靠門邊找了個座位,沏了壺“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這裏茶葉不是論斤論兩賣的,一壺茶,一包茶葉,有兩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個大錢。
京城裏的大爺講究氣派,八個大錢當然沒有八百好聽。
陸小鳳剛喝了兩口茶,準備叫夥計到外面去買幾個“花麻兒”來吃的時候,已有兩個人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在茶館裏跟別人搭座,並不是件怪事。可是這兩個人的神情卻很奇怪,眼神更奇怪,兩個人四只眼睛全都眨也不眨的盯在他臉上。
兩個人的衣著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兩旁太陽穴隱隱凸起,顯見都是高手。
年紀較長的一個,氣勢淩人,身上雖然沒有帶兵刃,可是一雙手上青筋暴起,骨節崢嶸,顯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紀較輕的一個,服飾更華麗,眉宇間傲氣逼人,氣派竟似比年長的更大,一雙發亮的眼神裏,竟布滿了血絲,好像也是通宵沒有睡,又好像充滿了悲哀和憤怒。
他們盯著陸小鳳,陸小鳳卻偏偏連看都不去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