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猶似故人歸 (第2/6頁)

  她怔怔地聽著,十指在水裏交握在一起,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堪堪壓抑住了身體裏一陣陣的顫抖。

  明河教主問:“蜜丹意如今就在水牢裏,你想見她嗎?”

  “不,我不想見她。”蘇微沉默了很久,最終搖了搖頭。

  是的,這一場相遇,從頭到尾都是虛假的。蜜丹意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也不是那個口口聲聲叫她“瑪”的親人——而自己,又何曾以真實身份相告,讓那個孩子知道拿著劈柴刀的她其實是一個殺人如麻的絕世高手?

  既然事情已經結束,那麽,就再也不要去輕啟新的開始,就讓她們這一生的緣分結束於此吧——甚至,她也沒有問拜月教要怎麽處置這個失去記憶的孩子。

  她擡起頭,看著戴著面具的師父,眼眶忽然便是一紅:“師父,我記得你當年說過,如果將來我迷了路,你會來找我。江湖那麽大……我真怕你找不到我。”

  “我不是來了嗎?”師父溫柔地道,“別怕。”

  “可是,我又要開始每一夜地做噩夢了……真害怕啊。”她抓住師父的手,感覺著他手腕上的溫暖和力度,在水裏微微蜷起身體,如同孩子一樣縮成一團,顯得孤獨而無助,喃喃,“像小時候那樣。”

  “我教有一種藥,叫作夢曇花。”旁邊的孤光祭司開了口,伸出手來,手心有一粒漆黑的種子,低聲道,“只要把它種入人心,它便能汲取人的記憶而開放。沒有任何苦痛,就如做了一場夢……”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卻已經了然。

  “不,我不想忘記。”她微微一顫,卻迅即搖了搖頭,她回過頭,看著一旁的幾個人,低聲,“換了你們,又有誰願意忘記以前呢?”

  是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

  生命裏發生的一切,無論是刻骨銘心的痛苦,還是撕心裂肺的悲哀,她都不想忘記——因為,與之相生相存的,也是刻骨銘心的溫暖和甜蜜,同樣深入骨髓。如果放下了肩上背負的重擔,也就是放棄了所有回憶,那麽,這一場人生豈不是白過了?

  就如明河放不下迦若、師父也放不下靖姑娘一樣。

  豈謂茶苦,甘之如飴。漫漫長路,亦有所依。

  “我可以懷著這樣的記憶,好好地活下去。”她凝望著外面青碧的遠空,用一種微弱但是堅強的聲音道,“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

  “師父,我想和你一起回風陵渡。”

  當師父帶著她重新走過那一條驛道的時候,正是新月如鉤。

  翠色千重,深山寂寂。馬蹄嘚嘚回蕩在古道上,一座又一座的鎮魂碑從身邊掠過。碑首上的翁仲垂落眼神,沉默地凝視著歸去的行人。

  那一刻,她想起第一次路過這裏時的情景。

  短短幾個月裏,物是人非。重來回首,卻已三生。

  “我在這些鎮魂碑上施了術法,用自己的血塗抹了那些翁仲的眼睛。所以,它們的眼便成了我的‘眼’,替我監視著每一個來到滇南的人——它們看到了你們一個個活著來到這裏,也看著你們一個個成為屍體被送回去。”

  雖然已經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憶,然而這一刻,他說過的話還是湧起在腦海。她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下意識地去凝視那一雙雙眼睛。

  那裏面,還有……還有他的血嗎?

  然而,石雕的人像沉默地垂下眼簾,石刻的眼裏沒有任何表情。經過長年的風吹日曬,那一抹陳舊的血色也早已看不見了,唯有滇南盛夏的雨水無聲地滑落,在石像的眼睛底下留下了一道道長長的印子。

  宛如幹涸的淚痕。

  她定定看了半天,忽地從頭上拔下了那支鳳簪,狠狠地紮在了石雕的眼睛上!價值連城的玉簪瞬間碎裂,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寸寸跌入青草。一頭漆黑的長發隨之滑落,在夜風裏紛亂如雲。

  她咬著牙,低下頭,抽劍在鎮魂碑的那些亡者名單的最後,刻下了“迦陵頻伽”四個字,然後策馬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行囊裏,放著沉甸甸的兩把刀劍,隨著馬蹄聲發出微微的錚然之聲;再後面,緊跟著的是一輛馬車,上面是六具貴重的沉香木靈柩——

  那就是她離開時帶走的一切。

  渡過忘川水,行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她在這裏埋葬了生命中曾經的自己,就如同埋葬了最美好也最痛苦的一段記憶。既然她選擇繼續活下去,那麽,便只能埋葬過去,一寸寸從灰燼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