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唐澤

  1穆如寒江站在冰山頂上,看著他新的家園。

  這裏什麽也沒有,除了無邊的白色。冰山連綿,如銀龍的脊背。陽光在雪面上閃耀,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數月之前,他還站在宏偉的天啟城高處,俯視這萬城之城中如百川交匯的街道與人流,但現在,他感到過去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

  他一夜之間從金鞍玉帶的將門驕子變成了流配罪囚,隨全族戴枷步行遠涉兇山惡水,饑寒交迫,身上的衣服從一件嶄新的錦袍變成了丐服,穆如寒江以前從來不知道,人會那樣珍惜一件衣服——當你只有它可以蔽體的時候。

  殤州極寒之地,從東陸中州到北陸殤州,是三千裏的路程。橫渡天拓海峽,海峽北岸已被冰封住,他們棄船上冰徒行。許多人的鞋早磨穿了,腳掌被冰棱劃破,凍上,又劃破,一路留下暗紅的足印。他那位八歲的堂妹,鞋子掉了,赤足被凍在上了冰面上,拔不起來,被押送軍硬一扯,整一張腳掌的皮留在冰上,她慘叫一聲就暈了過去,當天晚上就死了,死之前一直恍恍惚惚地哭說:“鞋……幫我去撿我的小絨鞋……”走到殤州流放地,全族的人已然死了一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還要每天要去開鑿萬年的凍土,因為端朝的皇帝們想在冰原極寒的殤州開出一條道路,然後建起一座城市,作為大端朝對這遠離帝都的萬裏冰原統治的象征。

  這座象征之城現在只有半面城墻立在風雪中,這是一百余年來數代流放者和民夫們獻出生命的成果。冰原上四處可見被凍在冰下的屍骨,有些眼尚未閉上,眼中的絕望被永遠地凝固在那裏,讓人看一眼便如被冰錐穿透全身。

  建不起這座城,流放者便永遠不能被救贖。

  在冰原上,封凍著另外一些巨大身影,他們遠遠看去像是風雪中的冰柱,頂天立地。但他們卻曾經是活著的。穆如寒江知道,那些就是冰原上最可怕的種族,這殤州大地真正的主人——誇父族。

  他們因為自稱是傳說中上古逐日巨人誇父的後代而得名,人們也用那個上古巨人的名字來稱呼他們,或是叫他們“誇民”。他們才是這座城池無法建起的真正原因。

  端帝國想要征服誇父族,真正地統治殤州,這座冰上之城的建與毀便成為了一種戰爭。大端朝不斷地把流放者和民夫送到這裏,用他們的屍骨去填滿帝國的虛榮,證明人族來到了這裏,並且絕對不準備退後。

  所以殤州是絕望之州,終結之州。踏上殤州冰面的那一刻,便要放棄所有希望。你已被宣告死亡。

  2巨人唐澤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那鋪灑在巨大冰穹之上的陽光。

  他喜歡這種耀眼的感覺,陽光下的冰宮殿總是那麽溫暖而輝煌,每一個棱角都如鉆石閃耀光輝。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發現冰穹似乎又低矮了一些,是因為水氣在穹頂上凝起了新的冰層,還是自己又長高了?他更相信是後一種。

  冰之國度中十分安靜,族人們沉默的走來走去,偶爾用低沉的語氣交談。在秋季大冰湖封凍之前,他們已經捕獵了足夠的從北遷移而來的巨蹄鹿和悍馬拙牛,可以的烤著冰凍的肉塊,喝著比火還灼人的烈酒,在冰宮殿中安心閑適的渡過這個漫長的冬季。

  巨人的歷史是如此緩慢,自此傳說中祖先從沒有光明的極北追逐著太陽來到這塊土地,已經過去兩三千年了吧,但誇父族們的生活仍然同上古一樣,緩慢而單純,也正如他們的語言和音樂,只有少數的幾十個音節。他們彈擊著冰石鐘,拍打著拙皮鼓,從胸懷中發出悠長的吟唱,就這樣渡過一天,一月,一年。

  誇父族是冰原的王者,沒有任何一種野獸可以與巨人們的力量抗衡,部落們散落在這片白色大地的各處,彼此之間相隔大山冰河,只在圍獵期才聚集起來一起合作。

  唐澤並不知道這縱橫數千裏的冰原上一共有多少部落,也許一千個,也許五千個。但誇父族人們中間,卻都有著誇父王的傳說,那是巨人中最高大的人,不需要戰爭與血統,誇父族人都不約而同的尊崇著這一法則,相信盤古神會為他們作為選擇,使真正的王者能離天空最近。但是唐澤,卻從來沒有見過他。聽說誇父王居住在北方最高大的雪山中,輕易並不走出他的宮殿。

  近百年來,南邊卻傳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打擾著巨人們平緩的生活。那是關於一座冰鑄的城市,鑄造這座城市的,卻不是誇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