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第一節

引子: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第一節

正月初十,將軍府。

窗外的梅花開了,開在漫天的飛雪中,一樹樹如冰雕玉琢。

"你已經在這兒站了三個時辰了,"一個聲音緩緩響起,"你在想什麽?"

窗前站著一個年青人,他披著貂裘,執著金杯,靜靜地站在鏤花的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從窗外反射進房中,透過窗擱映在他的臉上,蒼白得隱隱透出淡淡的藍色。

"你還在想著她麽?"那個聲音又問,蒼老的語音中微微發抖。

"冰梅已經死了。"過了許久,那個年輕人才淡淡道,聲音冷靜,"我很明白,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驀地回身,目光閃亮如星,語音裏也有一絲無法抑止的顫抖:"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見梅花就、就……"

房中還坐著一個白發似雪的老人。老人坐在軟椅中,膝上鋪了一張波斯毛毯,上面放著一只紫銅的火爐,他正把一雙枯葉般的手放在爐上取暖。他已是風燭殘年,可一張臉上卻有著無盡的睿智與寧靜,仿佛一位遠離紅塵的智者。

"寧兒,再這樣下去,我真要為你擔心了。"老人嘆息著說,"你變得消沉了。"

年輕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濺出了一點。

又過了許久,他突地擡頭,把金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師傅,您不必擔心,我不會這樣軟弱!"他蒼白的臉上隱隱泛出了紅暈,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聲音,亦回復了往日的鎮定和威勢:"父親已派我接替回朝的於都護,去玉門關任駐邊大將。我三天後起程。"

他嘆息了一聲:"告別江南,去了塞外,也許會忘了冰梅,忘了這段往事。"

老人頷首:"好男兒當為國出力。你身為大將軍之子,文武雙全,更應成為國之柱石,撐住一方天際,不讓狄夷擾亂中原。"——

這個年輕人就是丁寧,朝廷一等威靈侯、鎮國將軍丁毅之子。丁大將軍權傾朝野,聲望極高,連當今天子都親口稱其為"兄弟",國家軍務之事盡付於丁將軍。

丁寧是他的獨生子。虎父無犬子,將門無懦夫。丁寧注定了要投身從戎,在邊疆的金戈鐵馬之中,終其一生。

駿馬秋風塞北,杏花煙雨江南。丁寧已離開了開封,進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經在身後了。離開中原越遠,他心中越平靜。這一年來一直困擾他的陰影,在越來越粗礪的風中淡去。關於江南,關於冰梅……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消魂一夢。

他牽著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滿耳是異域的吆喝聲和叫賣聲,胡人在地上攤放著許許多多銀制的小刀小劍,以及各種遠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寶,沿街叫賣。

丁寧只是一個人來酒泉郡上任,懷中揣著公函與文書。邊關的將士誰也不會料到,在幾日之後,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將會成為他們的統帥。

日近正中,他隨便尋了個小店坐下吃飯。當壚的是個回鶻大娘,雙眉描成一線,高鼻深目,卻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她端來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盤饢和一瓶馬xx子酒。丁寧只嘗了一口,眉頭已微微皺起,這辛膻十足的東西,實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卻仍是慢慢的全部吃了下去。

他本不是來這兒吃東西的,他來這兒,是為了維護邊陲的安定。

還有就是……為了能死在那個牢籠之外!

他剛放下小刀,用手巾拭著手上的油漬,老板娘已端上了一盤子石榴。他默默剝開一只,抓了幾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又甜甜,仿佛是他舊日的回憶……

舊日的江南小鎮。一幢臨水的大宅子。一個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搖著手,喊:"冰梅,冰梅!"

樓上的窗子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女孩的頭伸了出來,笑著應道:"儂來了哦?"於是,過了一會兒,後園門開了,一個小女孩跑了出來:"寧哥,吃石榴!"

她的裙裏裹了一捧紅艷艷的石榴,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臉映著紅紅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冰梅,冰梅啊……"他陡然低嘆了一聲。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紅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死時那一地的鮮血!

丁寧嘆息。看來,無論他身在何處,他永遠忘不了過去。

他撫了撫身邊的長劍。劍名"倚天"。古人雲:"耿耿長劍倚天外",後來,就往往以"倚天長劍"來比喻鎮守邊關的名將。這把劍是皇上親手賜給丁將軍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這劍贈給了他的兒子。他已老了,不能馳騁疆場、為國出力了。他把這把倚天劍傳給了他唯一的兒子,這其中的含義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