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飛天舞(第3/7頁)



那是需要兩人對舞的舞蹈,他領著她旋舞,一路舞過長長的爬滿青藤的廊子。金發飛揚起來,合著她漆黑如瀑的長發,那一瞬間,似乎時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靜了,安寧而歡愉。那條長廊他們來去跳過無數遍,旋舞中,身體輕盈得似乎升上了蒼穹,無數燦爛的星辰從身邊掠過……

那一刻,她真真實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麽的感覺。

在不跳舞的時候,他們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著星空,靜靜地交談。古藤從頹敗的窗口垂下,帶著刺的藤蔓爬上來,簇擁著窗口的兩個人。金發男子探出身,從蔓生的荊棘中摘下一朵殷紅如血的花朵,告訴她,這是他們從故鄉遠途帶來的唯一紀念:這種叫做玫瑰的紅色花朵,在他們的祖國是愛情的象征:“那是從情人血裏開出的花朵。你這樣美麗的女子,應該叫做‘羅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羅莎蒙德?和你一樣姓羅麽?”她笑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已經多少年沒有聽到別人贊揚她的美貌,就像飛升後的劍仙一樣、所有人都漠視外在的一切。但是她還是個自詡容色的女子……她始終未曾勘破色相。

羅萊士對她說起很多事:他的故鄉,那邊的莊園、騎士、君主,穿著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聳的尖頂教堂,回蕩的鐘聲,一群群盤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鴿子……

“好幾百年以前,在還能夠行走於陽光下的時候,我曾是我那個國家裏最利害的劍客和最優秀的舞手,人們都叫我‘羅萊士伯爵’——和你們這裏的王公貴族類似的頭銜。”

“嘻,那有什麽希奇?——我在沒有飛升之前,還是一個公主呢。”

她聽著,眼睛裏流露出喜悅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著,不停問東問西。

她驚訝於自己的唇中居然還能吐出如此多的話語——蜀山夢華峰上的數百年來,她甚至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再說一句話,因為對天與地之間的任何東西都斷絕了感知和回應的欲望,向著所謂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煉,直至忘記自身的存在、將自己融合在這無始無終的時間和空間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內心一直有什麽聲音在掙紮著喊,仿佛不甘於這樣投入到洪荒的熔爐中去。

就是那一點不甘、讓她從蜀山來到了西域,尋求生命中最後一點能抓住的東西——起初,她以為是飛天之舞;然而後來才發現,能夠讓她切實地感覺到“存在”的、卻是古堡裏偶遇的這個叫做羅萊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羅莎蒙德,稱她為天使,從荊棘中擷取紅色的花朵,插入她的發際。無數個黃昏和黑夜裏,荒漠的風掠過,在那天籟的伴奏下,他們雙雙從長廊上旋舞而過,然後在攀爬著野玫瑰的門前折返——他的眼睛注視著她,他的舞步引導著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塊。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臟還在胸腔中靜靜地跳躍。

她無數次猜測過、這個金發藍眸的男子究竟是什麽人,然而終究未曾開口。正如他從未追問過她的身份,她也選擇了沉默——她想,他應該和她一樣經歷過漫長的歲月,眼裏才會沉積下如今的沉靜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卻停留在不到三十的時候。

她本來是不會去猜測這些的,正如千年來她對於一切事物的淡漠態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這一次她卻忍不住不去猜測。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為她開始執著,才會出現如此心神恍惚的情況。

然而,她寧可如今這樣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碼在這樣的焦灼和憂慮中,她能感覺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執,何存何在?如若過執,或明或滅。

也許,他是同道中人?來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於這邊的任何神仙——那個念頭她也有過,隱約帶著幾分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幾乎成功地讓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實。但是那樣的念頭,很快就被徹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那只黑貓咬著衣角,牽引著,來到高處的神龕上。

深陷的神龕投下濃重的陰影,籠罩住裏面的人。一頭純金色的頭發宛如火焰。她看見羅萊士坐在搖椅中,手裏抓著一只毛茸茸的動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鮮血,落在金杯裏。等她看清楚那只不停抽搐的東西竟然是一只碩鼠時,從未有過的震驚表情掠過她千年平靜的臉,那一瞬間、她想大約有驚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搖椅中,擡頭看見了她。然後,他平靜地舉起注滿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