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東風破 五、揚州十年一夢(第3/3頁)



阿湮、阿湮……五年來,那兩個字是極力避開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會動搖步步為營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裏對著前來劫獄的她說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時,他便決心已定,取舍之間是毫不容情的絕決;慕湮對他告別的時候,他也沒有挽留,只任她攜劍遠去,心下暗自做了永遠的訣別;洞房花燭之夜,在應酬完一群高官顯貴後,紅燭下挑落青璃蓋頭之時,他的手也沒有顫抖過分毫——那是他自己選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縮半分。

然而,五年後,在成敗關頭、急流席卷而來的時候,這個名字又出現在耳畔。

躲不過的……他仿佛聽到了宿命的冷笑聲。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發現盡管多年竭力奔走,命運的利爪卻一直死死地扣著他的咽喉,讓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漸漸黯淡的暮色裏點起蠟燭,看著案頭那一疊疊的宗卷。然而一眼瞥過,又看到了最上面那件劉侍郎公子酒後奸殺賣唱女子的案子:那個“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紅筆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來。

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結黨對付曹太師的官員裏,類似的齷齪事時有發生,為了不導致內部矛盾激化和決裂,他一一做了忍讓,將事情壓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後來,青王糾結的力量越來越龐大,他結交的“自己人”也越來越多,十件案子裏,居然有三四件頗為難辦。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結黨營私?徇情枉法?貪汙受賄?顛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為重,是為了天下最終的正義伸張,而作出的暫時的隱忍。

何況,十件案子裏面,至少有七件他還是秉公辦理的。而那些被各種因素掣肘的案子,不過只是十之二三罷了,而且他也做了適當的調停妥協,讓無辜者受到的損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對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過來對那些無辜百姓來說,便是十足十的冤獄!

虛偽,虛偽,虛偽!

他只覺得胸臆間充滿了煩躁而絕望的怒嘯,在體內四處奔騰,心裏的血沸騰起來,仿佛一直要沖到腦裏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裏這樣強烈辯論著的兩個聲音。

那個瞬間,久等不見丈夫來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來餓壞身體,禦使夫人青璃終於忍不住違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開了門,端著托盤進來——然而就在那個刹那,她看到了年輕的禦使作出了一個可怕的舉動:披衣閱覽著文卷,夏語冰卻忽然伸手用力握緊案頭正在燃燒著的蠟燭、將火焰在手心裏生生熄滅!

“語冰!語冰!”丈夫眉間的沉郁和痛苦嚇住了貴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盤,驚呼著沖了過去,用力將他的手從蠟燭上掰開。

“語冰,你在幹什麽啊……”青璃急急掰開丈夫的手,看到手心裏焦糊的血肉,淚水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仿佛神智有點恍惚,夏語冰甚至沒有聽見妻子的驚叫,一直到手心裏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刺痛著,他才回過神來,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滿臉的淚痕。他的妻子捧著他手、正嘟起了嘴為他輕輕吹著燙傷的手心,淚水滴落在他手裏。

刹那間,章台禦使向來冷淡的眼睛裏,第一次湧出難以言表的溫柔和悲哀。

“別碰,很臟的。”他忽然將手從妻子手裏抽出,看著掌心血肉焦黑的樣子,冷笑著喃喃自語,“你看,已經臟了…已經把手弄臟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燒成灰。”

“語冰……”青璃茫然地擡頭,看著自己的丈夫,眼裏噙著淚水——她不明白的,這麽多年來朝夕相處、同衾共枕,她卻始終無法了解這個她所愛的人內心真正的想法。她不過是一個女子,對她來說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過就是他的喜怒哀樂。然而,他為何煩惱、為何痛苦,又為何絕望,這些他統統的沒有和她提起過一字一句。

她想,那便是上天的懲罰——是當年她為了得到一見傾心的英俊青年、使出手段讓他身陷牢獄,然後出面相救最終得以如願的懲罰。

她終於得以和他朝夕相處,卻是相敬如冰,那以後他便對她關閉了內心。

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啊。

“我沒事,嚇著你了麽?”許久,室內寂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音,漸漸籠罩的暮色裏,仿佛終於平靜了內心激烈的狂流,夏語冰開口了,靜靜道,聲音卻是難得的溫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