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雙城 十六、往世(第4/11頁)



“好像就在這裏了。”感覺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氣息,藍夏心急如焚、來不及多想方才的話題,迅速跳下了馬背。

走離那個純白色的女子身側,旋即就被無邊無際的黑夜包圍。

傀儡師默不作聲地帶著偶人在廢墟中走著,穿過那些尚自奄奄燃燒的斷墻殘桓,微弱的火光映紅他蒼白的臉,空茫的眼睛裏居然有近似於仇恨和惡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閃電般掠過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開哢噠哢噠地跟著主人走著,然而忽然停下了腳步,扯了扯蘇摩手裏的引線,直直擡起手來、指了指前方的路和遠處的如意賭坊——走錯了方向了。

然而傀儡師根本沒有理睬偶人,自顧自茫然走在廢墟裏,不停止的腳步,扯得阿諾一個踉蹌飛出去。也許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頂,一直不聽話的偶人連忙默不作聲跟上去。

一道半倒的木柵欄擋在了面前。

然而那樣不堪一擊的屏障,卻讓鮫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空茫的眼睛穿過面前的柵欄,仿佛看到了極遠極遠的時空彼端。

時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柵欄,仿佛一道閘門攔在記憶中。

結實的木頭籠子背後,是一個年幼孩童驚恐無措的臉,躲在籠子一角、睜著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面一群圍著的商賈模樣的人,拼命把身子縮成一團——仿佛這樣把身體盡力蜷曲起來、就能變成很小很小的一點,從眼前這充滿銅臭和肮臟味的空間裏消失。

然而外面粗壯的手伸進來,還是毫不費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來,展示給客商:“你們看,不過四十歲!多麽年幼,以後可以為你們賺很長時間的錢。”

“它後背上是什麽東西?那麽大的胎記?——啊呀,肚子裏是不是還長了瘤子?”有手伸過來,撕開它的衣服,審視,嫌惡地皺眉,“這種貨怎麽賣的出去?只能用來產珠,還要費力教會它織綃,太不劃算。”

“喂喂,別走別走,價錢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臉,保準是從未見過的漂亮!”貨主急了,用力扳轉孩童的臉、對著遠去的客商叫賣。

那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葉城東市那個陰暗的角落裏,木籠子就是他童年時候的家,以至於很久以來、他都認為這條常年不見日光、彌漫著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這在被視為“物”的眼神打量裏長大,最初的恐懼和驚慌變得麻木,仇恨和抵觸卻一日日滋長起來。仿佛有毒的藤蔓瘋狂地糾纏著生長,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頭頂的任何一絲光線。

經歷了開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來。終有一日變成人形的他被人買去,諸般荼毒、只為榨取完鮫人孩子眼裏的最後一滴淚。

然而,那時候仇恨之火長年累月的灼烤已經讓心肺焦裂,任憑如何的毒打和淩辱,再也沒有一滴淚水從孩子陰梟的眼裏湧出。那一日,在更加瘋狂的折磨過去以後,鮫人孩子依然咬爛了咀唇都不肯哭一聲。奄奄一息中,聽到主人在一邊商量著:不如幹脆從這個不能產珠的鮫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賣錢吧?

就在那個刹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織綃用的銀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紮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永遠不要想!

其實,在變瞎之前、他的眼睛就從未看到過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無止境的夜。

直到後來,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藍白塔頂上去執行那卑鄙的陰謀——終於從青王手裏換回了自由,然而他卻已付出了僅剩的最後的東西,從此一無所有。他沒有尊嚴,也沒有為人的準則,他什麽都可以背叛,什麽都可以出賣。

所有的一切怎麽能忘?怎麽可能忘記!

那麽多年的侮辱和損害,那麽多族人被摧殘和死去,他背負這樣的血海深仇、去不顧一切地獲得了力量,難道回來並不能向那該遭天譴的一族復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滿鮫人血淚的手、和他們稱兄道弟並肩作戰?

他怎麽能做到?怎麽能做到!

傀儡師茫然站在廢墟間,面對著那半倒的木柵欄,緩緩擡起手、握緊,一拳打在面前的木頭上——瞬間,柵欄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蘇摩的手卻沒有停,不間斷地擊在那些寸斷的木頭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柵欄都化為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