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絲蘿

“啊,是。”阿四尷尬地應著。

“我聽說前兩日晴空墜龍,兇險得很,可惜我沒趕上。”

“是,是。”阿四愈顯焦躁,眼見少爺看了看自己,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目光中似有斥他鎮定之意。

阿四避開眼神,賠笑道:“我也是聽說的,風波持續了好一陣子,地方軍政官員趕到的時候,已是滿地狼藉,只剩下火後烏炭和幾塊龍骨了,至於那條真龍的肉身啊,已經被搶食一空了。”

嘲風有意無意接過話頭:“天物墜凡,橫遭亂民摧辱,實在諷刺。之後氣急敗壞的老爺們開始派兵勇四處搜刮,嘿嘿,十三行的太平日子,總是沒法長久。”

史高放下酒杯,臉上的神色耐人尋味:“我只知道黑市上的龍肉、龍牙、龍骨,被炒得千金難求。你這個小跟班身上這塊,也要幾百兩銀子吧?我怎麽覺得我這槍賣便宜了?”

兩人沒料到他繞來繞去撂出這一句酸話來,都是一愣。

阿四的臉色尤其難看:“你莫非要反悔?”

“不至於,我這人最討厭出爾反爾、暗中搞事情的人。”

阿四和嘲風面面相覷,不知他是話裏有話,還是直陳己見,一時惴惴。三人彼此瞧了一陣,史高哈哈一笑,繼續喝酒吃肉,嘲風也即刻鎮定下來,阿四卻更加猶疑,心中不住暗罵這洋鬼子。

此時暗藏詭異的,不止觀濤廳。

一板之隔的聳翠廳,幾個團勇正罵罵咧咧,十分吵鬧。

一個時辰前,一個把總和五六個團勇提溜著家夥什,闖進聳翠廳,生生趕走房內鴛鴦,見鴇兒勸阻,竟擡手把腰刀往桌上“啪”地一摔,眼看就要發作。還是專門管迎來送往的廳心機靈,他從客官一進門就認出那是團練總局的松把總。好記性是廳心的謀生手段,他趕緊奉上松把總愛喝的碧潭飄雪,遞上毛巾,再以私人名義送上佳釀一壺。

鴇兒也連忙拿出玉照芳名冊,供軍爺挑選。

豈料這松把總一臉不耐煩,推說公務在身,只點了個歌女與樂師唱唱小曲,打發時間。

廳心不想多事,趕緊報上粵謳:“《解心事》《揀心》《聽春鶯》《吊秋喜》《心心點忿》《生得咁俏》《結絲蘿》《問阿桂》……”

把總心不在焉,手裏捏著懷表,時不時瞥上幾眼,嘴上應付著:“那就挑拿手的來吧。”

於是一名歌女與丫鬟行將出來,落在廳角,歌女自報家門叫“鶯鶯”,著傳統對襟衣服,盤扣扣到頸下,溫柔端莊,玉指纖柔素白,扣於琵琶上。丫鬟不過二八年華,名“燕燕”,是個琵琶仔。

燕燕膚白勝雪,為了方便行船和伺候姐姐,幹脆短衫長褲,淡妝素顏,不見絲毫青樓女子的風塵氣。此時她神情略帶驚恐,捧著毛巾等雜物,杵在琵琶後面,雖顯瘦弱,但也眉清目秀,圓溜溜的大眼睛轉得甚是可愛。

鶯鶯嘴邊漾開靦腆的微笑,面若桃花,眼睛看著廳板,撥動琵琶,清雅的樂聲悠揚,雙唇一開:“桃花扇,寫首斷腸詞,寫到情深扇都會慘淒。命冇薄得過桃花,情冇薄得過紙。紙上桃花,薄更可知。君呀,你既寫花容……”

“你老母!咩命冇薄!”

把總身旁的團勇聽到了這兩句很是不滿,他額上貼著萬應膏藥,尖嘴猴腮的臉盤上是宿醉的浮腫,仗著一股暴戾之氣就發作了,還順手把桌上的瓜果小碟掃翻在地,裏面的小零嘴兒滾落了一地。

“換人,換人唱!”松把總沒接茬發作,揮了揮手,指了指鶯鶯身後的琵琶仔。

“哎呀,松大人,這琵琶仔新買不久,這廣府話說得還不太利索……”鴇兒忙出來勸阻。

“你個冚家鏟,還不識擡舉!”膏藥團勇一杯酒潑出去,把伺候茶水的廳心淋了滿頭。

廳心受這毆辱,也想不通為何今天這幾位爺如此焦躁,累他無辜。

剩下幾位團勇沒吭聲,神情略帶警覺,不知有意無意,手總是在腰間備著,那凸起的輪廓分明是槍一樣的物件。

“不唱也罷,過來讓爺玩兩把,反正也是閑著。”膏藥團勇滿臉淫笑,眼看就要站起身來。

“姐姐,媽媽,那我就唱一個吧。”這燕燕突然對歌女和鴇兒說道。她的聲音脆生生的,但骨子裏隱隱透著一股冷毅之氣。

松把總點了點頭,膏藥團勇不好發作,只好把屁股端回去。

“清水燈心煲白果,果然清白怕乜你心多。白紙共薄荷包俾過我,薄情如紙你話奈乜誰何……”

琵琶仔挺起嗓音,唱起鹹水歌《結絲蘿》。

這略帶童稚的聲線一出,四周的房客都忍不住笑,就連廳外扒著扶欄、向下探看的嬌美的姑娘們也忍不住咯咯笑出了聲,都覺得這姑娘一聽就不是廣府本地人,學起廣府話的口音可真是好玩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