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古

(一)

在大劫難到來之前,我們有過很多陽光明媚的日子。大學時每逢這種好天氣,我和陳天石就會有計劃地逃課。請不要誤解,我不是一個壞學生,其實我正是因為太有上進心了才會這麽做—我的綜合成績一直是全系第二名,而如果我不陪著陳天石逃課的話,他就會在考場上對我略施懲戒,那麽我就保不住這份榮譽。要知道這份榮譽對我有多重要,因為我的父親何縱極教授正是這所名校的校長,同時還是我和陳天石的導師。教授們從來沒能看出我和陳天石的答卷全是一個人做出來的,它們思路迥異卻又殊途同歸。陳天石的這個技巧就如同中國人用“我隊大勝客隊”和“我隊大敗客隊”

兩句話來評價同一個結果一樣,只不過陳天石把這個遊戲玩得更巧妙更完美更登峰造極。

但不久之後我的名次卻無可挽回地退到了第三,同時陳天石也成了第二名,原因是這年的第二學期從國外轉來了一位叫楚琴的盤 古黃毛丫頭。就在我和陳天石逐漸變得心服口服的時候,楚琴卻突然找上門來要求我們以後逃課時也叫上她,她說這樣才真正公平。此後,陳天石和楚琴便一邊逃課一邊輪流擔當全系第一的角色,我們三人差得出奇的出勤率和好得出奇的成績,使得所有的教授都大驚失色大跌眼鏡。

在寫完了畢業論文的那天下午,我們三個人買了點吃的東西到常去的一個小樹林野餐。這是一次略帶傷感的聚會,作為校際間的優秀生交流,我們三人已被選送到三所不同的學校攻讀博士學位,分別已是在所難免。不過我們都盡力不去觸碰這個問題,分別縱然真實但畢竟是明天,而現在我們仍然可以舉起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的酒杯大聲歡呼“我們快樂”。

那天楚琴也破例地飲了點薄酒,以至於後來的她齒頰留香。在陳天石出去補充柴火的時候,她探究地望著我說:“我感覺你似乎有點怕陳天石。”

我自然連聲否認。

楚琴輕輕搖頭,“別想瞞我,你和陳天石之間的小秘密我早看出來了。你不必擔心,憑自己的力量你也能應付今後的學業。我不是在安慰你,我真的這樣認為。”

我疑惑地反問:“你是說我也可以和天石一樣?”

楚琴笑起來,“為什麽要和他一樣,做一個真正的天才未必就快樂。”她突然止住,似乎意識到這句話等於直說我是個冒牌貨,聲音也頓時一低,“對不起,我並沒有別的意思。也許你不會相信,其實我一直以為人生最大的不幸正是成為天才。人類中的天才正如貝類受傷產生珍珠一樣,雖然光芒炫目但卻毫無疑義地屬於病態。造物主安排我和天石成為了這樣的人,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們身上流動著一種怎樣可怕的血液,你知不知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被內心那些巨大的說不清來處的狂熱聲音嚇醒,我……”楚琴陡然一滯,淚水在一瞬間浸過了她的眼瞼。

我不知所措地站立,心中湧動著一股想要扶住她那柳削的肩頭的欲望,但在我做出紳士的舉動之前,她已經止住淚水微笑著說:“謝謝你花時間陪伴一個喜怒無常的女人,有時候我總覺得你就像是我的哥哥。”

“你們在談我嗎?”陳天石突然笑嘻嘻地冒了出來,抱著一捆柴火。

楚琴微微臉紅,快步迎上前去幫忙,卻又急促地回頭看我,目光如水一般澄澈,竟然,仿—佛—愛—情—之後我們開始燒湯,看著跳動的火苗大家都沉默了。楚琴像是想起什麽,她猶豫地問陳天石:“你還記不記得昨天的實驗—那個孤立的頂誇克?”

天石添了一把柴說:“估計是記錄儀器的錯誤造成的。”他轉頭望著我說,“你父親也這樣認為。昨天我們觀測了包括上誇克、下誇克、頂誇克、底誇克、奇異誇克在內的六百萬對誇克子,只有一個頂誇克沒能找到與之配對的底誇克,這應該屬於誤差。”

“可是……”楚琴艱難地開口,仿佛每說一個字都費很大力氣,“我是說如果儀器沒有出現錯誤呢?我們以前觀測都沒出過問題。”

“那也沒什麽,最多不過意味著……”天石的聲音戛然而止,就像是被一把看不見的刀斬斷。他大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過了幾秒鐘他翻翻白眼大聲說,“我看就是儀器的錯誤。”

“天石……”楚琴的聲音變得沙啞,“你不能這樣武斷,難道我說的不是一種可能性?天道循環周而復始,你能否定一切?”

天石啞然失笑:“你來中國不久,卻中毒不輕,以後該少看一些老莊。”

“我摒棄裝神弄鬼的巫術,贊嘆精妙的思想,這也不對?”

“那些思想雖然有田園牧歌式的浪漫,但無疑只是神話。記住一句話吧:長著羽毛翅膀的人只能在神話裏飛翔,而只有長著金屬翅膀的人才能在現實中飛翔。你難道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