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友重逢,又一遭

我想要像此前一樣,繼續給你講這些:在你腦子裏,用你的語調,告訴你該想什麽,怎樣想。你覺得這樣粗魯嗎?的確是,我承認。自私。但當我只用自己的身份說話,就會很難感覺自己是你的一部分。那樣更孤單。請求你,讓我再繼續一段時間吧。

你盯著那個從玉髓蛹殼裏沖出來的食巖人。它躬身而立,完全靜止,透過晶體球裂開後升騰波動的熱空氣,側目觀察著你。它的頭發還跟你記憶中的一樣,就像那個半真半夢、身處榴石碑中的時間:一個凍結的、披散的瞬間,就像灰吹發型被強風向後撩起。現在是透明、偏淺的乳白色,而不是簡單的純白。但不再像你熟悉的那種肉感體形,這個食巖人的“皮膚”,顏色就像第五季之前漆黑的夜空。你現在意識到:當時曾經被你當作裂紋的線條,只是白色和銀灰色的石紋。就連那身體上那層偽裝出來的衣服——一件簡單的長內衣,從一側肩膀垂下的,現在也成了黑色大理石。只有那雙眼睛沒有變黑,“眼白”部分,現在是硫化銅那樣的純黑,瞳孔還是冰白色。它們在黑黑的面目上特別突出,犀利,又帶有一份攝心的異樣,你真的花了一點兒時間才發覺,眼睛周圍的那張臉還是霍亞的。

霍亞。他,現在更年長了,你一眼就能看出。那張臉是年輕男人,而不是男孩。臉盤還是太寬,嘴巴還是太窄,沒有明顯的種族特征。但是,你在那張凝固的臉上能看出焦慮,因為你學會了讀出這種情緒,在另一張曾經更柔軟,旨在博取你同情心的臉上。

“哪個才是假象?”你問。這是你唯一想到能問的事情。

“假象?”這聲音是成年男子了。同樣的嗓音,但是在男高音聲域。來自他胸口上的某處。

你走進房間。這裏還是熱得讓人不舒服,盡管正在迅速冷卻,你還是在冒汗。“哪個是假的,那個像人的樣子,還是這個?”

“兩個都曾是真的,分別對應不同時間。”

“啊,對了。埃勒巴斯特說過,從前,你們所有人都是人。反正呢,曾經是過。”

一陣沉默:“你是人嗎?”

聽到這個,你不禁笑了一下:“官方立場嗎?不是。”

“別管其他人怎麽想。你感覺自己是什麽?”

“人。”

“那麽我也是人。”

他站在那裏冒熱氣,兩邊是裂開的兩瓣巖石,他剛剛孵出來的地方。“啊,現在不是了。”

“在這個問題上,我到底應該聽信你呢,還是聽從我對自己的判斷?”

你搖頭,盡可能遠離晶體球,繞著它看看。裏面空無一物;它是個薄薄的石頭空殼,沒有晶體,也沒有常見的沉澱物線條。這麽說來,算不上晶體球了。“你怎麽淪落到一座方尖碑裏?”

“招惹了惹不起的基賊。”

這讓你吃驚地笑起來,這讓你停下來瞪著他。這是一聲不舒服的笑。他一如既往地看著你,大眼睛裏全是希望。眼睛的樣子現在很奇怪,這真的重要嗎?

“我都不知道可以做出這樣的事,”你說,“我是說,把食巖人困住。”

“你也可以做到的。這是少數幾種能阻止我們的辦法之一。”

“顯然,這招兒還是殺不了你們。”

“的確不能。要達到那種目的,只有一個辦法。”

“具體是?”

他扭頭面對你。這看似瞬間完成。突然,雕像的姿勢就已經完全不同,寧靜,挺直,單手擡起,表示……邀請?還是請求?“你是打算殺死我嗎,伊松?”

你嘆氣,搖頭,伸出一只手,出於好奇,想要撫摩一半石球。

“別碰。它還是太熱了——對你的肌肉來說。”他停頓了一下,“這是我清潔身體的辦法,沒有肥皂的情況下。”

某一天,大道旁,特雷諾以南的某個地方。一個男孩困惑地盯著一塊肥皂,然後開心起來。這還是他。你擺脫不了那段記憶。於是你嘆氣,也放棄了調整對他態度的念頭——你本來有心把他看作另外一種東西,更可怕那種。他還是霍亞。他想要吃掉你,他試過幫你找到女兒,盡管最終失敗。這些事實中間隱藏著一份親密感,不管它們有多奇特,對你還是有意義。

你兩臂交叉,緩緩繞著晶體球和他轉圈。他的眼睛追隨你。“那麽,是誰踹了你的屁股呢?”他已經重生出一度失去的眼睛和下巴,被扯掉的四肢也回到身體上。客廳還有血跡,但你臥室裏原來的東西已經全部消失,地板和墻面也都消失了一層。據說,食巖人有能力控制最微小的物質顆粒。那麽,自己丟掉的器官就很容易接回,順便利用下周圍多余的材料。你感覺是的。

“我的十幾個同類。然後還有個特別厲害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