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眼鏡姑娘

楊進開帶著一股濃重的煙味從車裏鉆出來。這煙完全是可見的,就好像車廂裏擺了一個生意興隆的羊肉串攤子。他把煙頭隨手擠在車門上的煙灰缸裏,那裏已經塞滿了煙頭,煙灰鋪滿煙灰缸。曾卓也從駕駛座上費力擠出來,幫著把後座上的行李和大衣遞給楊進開。“趕緊進去吧,楊哥,可能還得跑幾步。”楊進開接過東西,飛快地和曾卓握了握手,夾著大衣和提包就向機場出發口跑去。“張光華的事別擔心,我會接著查的!隨時給你電話!”曾卓在背後大聲地喊。楊進開扭頭揮了揮手,腳下沒停,一頭紮進機場。坐在從長春飛回上海的飛機上,楊進開沒有像往常那樣睡過去。他連著問空姐要了兩杯咖啡,照例把今天下午的調查過程詳細地記錄在筆記本上。到了吉林市,曾卓熟門熟路地帶著楊進開去了民政局,很快就找到了他老舅。直總的戶籍信息很快就調了出來,未婚。其他和王探之前告訴他的一樣。“噢,原來你小子查的是這個人啊。”曾卓他老舅看著調出來的信息頁,突然恍然大悟地說。楊進開心裏一動,卻被曾卓搶先問了:“老舅,你認識這個人?”“你小子是生得太晚,早生幾年的話你就知道了。倒退三十年,張光華這個人在咱們整個吉林省都是名人。誰不知道聖光神女啊!老火了那時候。哎我說你們查這個人幹啥?”曾卓扭頭看著楊進開,楊進開趕緊打開筆記本,在旁邊小凳子上坐下來。“其實也沒啥事,就是個簡單的婚前調查。老舅,你多給咱嘮嘮你知道的這個人的情況唄。”老舅端起個印著“一汽紀念”的搪瓷茶缸,往座位上一靠,“其實我也都是聽說的。那個時候,聖光神女教在整個吉林老火了,無數人跟著信。好像你大姨(他用茶缸蓋兒指著曾卓),他們全家都信這個。張光華這人好像就是這個教的指路護法還是啥,反正就是頭。好家夥,在全省都呼風喚雨的,據說好多北京的大領導也都信。反正是鬧了好大一陣吧,後來好像九幾年的時候被鎮壓了。不過還是有人信,據說到現在都還有人偷偷信這個。”老舅籲著氣咪了一口水,“還有嘛,就是……想起來了,據說這個人啊,張光華,雖然說是沒結婚,但就愛禍害大姑娘。”“是嗎?”曾卓在旁邊愣笑了一句,立刻被老舅瞪了回去。“那個時候也沒有影星歌星啥的,出了個‘活神仙’那還了得啊?聽說多少大姑娘小媳婦迷瘋了似的跟著他,到最後一輩子都給糟踐了,作孽啊。”直到坐在飛機上,楊進開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裏依然莫名憤懣。他盡量不去想這和自己有什麽關系,但正是這句話,讓他在回程的車上破戒地連抽了曾卓半包“長白山”——雖然他把這歸罪於車廂裏無法忍受的煙味。其他的東西,老舅也說不上什麽了。楊進開拜托他幫忙打聽一下是否還有其他情況,曾卓也別有興致地保證他會繼續調查,包括去問他大姨。不過楊進開感覺,他的興趣點其實在於直總那時候是怎麽忽悠到這些多妹子的。本來他們還想去吉水村所在派出所那邊再查下有沒有線索的,但天色已經漸漸黑了,雪也越下越大,因為擔心沒法及時趕回長春,楊進開和曾卓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回去,進一步的調查以後委托給曾卓繼續做。“你放心楊哥,也就是幾個電話的事,我收你半價!”曾卓一邊使勁踩著油門一邊說。飛機上,楊進開罕見地沒去盤算這筆額外開銷會多讓人心疼。除了下午在曾卓老舅那裏得到的信息外,Nancy下午打給他的電話也一直在楊進開腦子裏揮之不去。那些話毫無疑問是他之前從沒預料到的。“喂,是楊進開先生嗎?抱歉冒昧給你電話,我是Nancy。”楊進開首先是吃驚,但緊接著,他充滿戒備的心裏就冒出了一個疑問:Nancy怎麽會知道自己的電話?他記得很清楚,那天在新加坡拜訪南洋理工,只有馮燦給了Nancy一張她自己的名片,由於他當時(現在也是)在冒充羅江的大學同事,因此並沒有給名片。但他暫時把這個疑問放在了心底。“啊,你好啊Nancy,沒想到會接到你的電話。”“是啊,非常冒昧給你電話。我主要是想請教,你知道馮燦小姐的其他聯系方式嗎?她名片上的手機號碼好像一直關機,她的郵箱也都把郵件退回了。”找馮燦?楊進開心裏一動,“啊,我現在也聯系不到馮燦,也許她現在還在哪裏出差吧?請問你找她有什麽事嗎?”Nancy頓了頓,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噢,其實是這樣,我後天正好會回國探望母親,心想也許可以順道來上海給羅江點支香,所以想找馮小姐問一下。如果找不到就算了。還是多謝你。”原來是這樣,楊進開心裏嘆了口氣,“這樣啊,那非常不好意思,我現在也聯系不到馮燦。或者我去問一下羅江的骨灰現在放在哪裏,問到了再給你電話?”“好的!那真的太多謝你了楊先生。”“沒什麽,我也一直想要多謝你在新加坡幫的忙啊。”楊進開隨口笑著說。電話那邊的Nancy似乎淡淡一笑:“沒關系啦,楊先生以後要少喝點啊。再見。”隨後掛斷了電話。楊進開立刻察覺出了問題,剛要再說什麽時電話已經掛斷了。他趕緊翻出已接來電回撥了過去,同時心疼了一下下月國際長途的電話賬單。“喂?楊先生?”是Nancy困惑的聲音。楊進開不知道如何解釋,也不太確定怎麽問才清楚,最後只能結結巴巴地直奔主題,“Nancy,你剛才最後說的是什麽意思?你怎麽知道……哦,少喝點?難道……那天晚上……是你?”“是啊,是我送你回的酒店啊?你什麽都不記得了?”電話那頭的Nancy也是一種吃驚的聲音,聲音也跟著大了起來。楊進開目瞪口呆地舉著電話。他在新加坡最後一晚失落的記憶,原來是這樣。把手機扔進新加坡河之後,他又找了個地方繼續喝了幾杯,顯然是喝多了。他的記憶在此之後也基本破成了碎片。後續發生的實際情形是:有人——很有可能是最後那間酒吧老板——發現他醉得不成人樣,於是翻看他身上的錢包尋找朋友親人的聯系方式(或許目的不只是為了聯系方式),結果翻到了Nancy的那張名片,就給Nancy打了電話。據Nancy說,她趕到以後,楊進開很清醒地認出了她,並告訴了她的酒店地址,其實就在酒吧附近。Nancy攙著楊進開回到酒店後就離開了。“離開時,我還在酒店前台給你留了言,你沒收到嗎?”楊進開恍然大悟。在此之前,他一直下意識地以為酒店前台說的那個給他留言的“女性朋友”指的是馮燦;而能回到酒店,肯定是靠自己強大的本能爬了回來。原來一直是Nancy,在某種程度上說,救了自己。“走的時候我還有些擔心,特意問前台要了你的手機號碼,所以今天才可以給你電話。”“多謝你Nancy,來上海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你。”楊進開由衷地說,原來如此。“沒關系啦。我會乘明天的飛機到上海,估計只有後天上午有空去閔南理工,算是向羅江道個別……下午就去天津了。我媽媽還在天津,我回來主要是為了探望她。”Nancy似乎在解釋什麽,但楊進開覺得毫無必要。他相信可能Nancy自己也並不真正清楚,她回到國內的目的到底包含著些什麽。可能,就像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現在會在吉林一樣。兩個人約好後天一早在閔南理工門口碰頭後,Nancy掛了電話。楊進開突然想起來,他那晚的記憶裏有一個清晰的畫面是被女人抽了一記耳光。他猜最好還是不要問,因為如果真的是Nancy的話,那她毫無疑問一定有非常好的理由。楊進開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本來就相當難喝的飛機咖啡已經冷了,從味覺角度上講,喝它已經毫無意義,但咖啡因的功能性讓他還是皺著眉頭喝了下去。原來是這樣,Nancy是從酒店前台得到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他最近一定是過於疑神疑鬼了,連接個電話也要先懷疑別人為什麽會知道自己的號碼。酒店當然有客人的電話記錄,這不是應該很容易想到的嗎?楊進開“嘡”的一聲把紙杯蹾到小桌子上,不多的咖啡幾乎濺了出來,有些甚至濺到了他右邊的一位女乘客腿上。對方不由得發出“哎呀”一聲驚叫。“啊對不起對不起,想案子想走神了。”楊進開也一下子醒悟過來,忙不叠地道歉,把手邊的紙巾都交給她擦拭。那個眼鏡姑娘怨念地看了他幾眼,默默地擦起褲子上的咖啡漬。楊進開顧不得多解釋,抱歉地點點頭又說了一句“對不起”,解開安全帶站起身,打開頭頂行李艙把旅行包拿了下來。這時空中小姐過來提醒他說飛機馬上要降落了,楊進開笑著對她抱歉地說有緊急公務要處理,馬上就好。他把旅行包放在膝蓋上翻開,果然還在這裏。裝著新加坡酒店結賬的收據和水單的心形信封,還安安穩穩地放在包裏。自從上次回來,他還沒有心思整理這些。但他剛剛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楊進開手忙腳亂地把信封打開,取出水單。果然如他所料,馮燦房間的水單上清晰地記著,他們剛入住那晚的23點43分到12點07分,有一個由房間打出去的外撥電話,電話號碼也記錄在水單裏,看起來是個當地的號碼。楊進開用筆將這個號碼重重地圈了起來,然後把水單單獨拿出來折疊好,夾在自己的筆記本裏。“想案子,你是警察嗎?”眼鏡姑娘有些害羞又有些好奇地問,露出左臉頰上的一個深深的酒窩。楊進開心裏一動,露出職業的笑容,“我不是,但我有很多朋友是。”剩下的二十分鐘裏,兩個人一直聊著天。下機時,楊進開已經熟練地把眼鏡姑娘的電話和基本信息都記在了本子上。第二天一大早,楊進開就趕到分局去找王墨。王墨在門口見了他,臉上說不出是開心還是郁悶。“叫儂最近別來局裏找我的啊,傳到我爸耳朵裏又要來煩我了,煩死特了。”楊進開知道,自從上次和王墨一起在崇明遇險之後,王墨的警察老爹就一直對他這個連累自己寶貝女兒的“離過婚的老癟三”恨得牙癢癢,雖然還沒有成功地打斷他的腿,但如果發現自己還在糾纏王墨的話,估計也就只是個時間問題。“好啦,我今天是有事來,一會兒就走。王探在嗎?”王墨瞪了他一眼,“噢,原來不是來找我啊哼。”楊進開趕忙賠笑,“沒有沒有。你胳膊好點了沒?還疼不疼?”說著就要去摸王墨還吊在肩上的打著石膏的左胳膊。王墨又氣又笑,“楊進開,你這個跪舔也太生硬了吧你。”說著用右手捶了他胸口一拳。雖然王墨是個左撇子,其實還是挺疼的,但楊進開笑笑忍住了。王墨帶著楊進開進去找王探。路上楊進開告訴她Nancy明天要路過上海,他會陪她一起再去閔南理工祭拜羅江,“也許順道還能查到點兒直總和瘦子的線索呢。”王墨沖楊進開嘆了口氣,“王探他們早把包括閔南理工在內的所有線索都掃了無數遍了,估計你再去也查不到什麽。直總這一跑出國,抓回來的希望基本就渺茫了,而且可能是最關鍵的線索的瘦子竟然還從眼皮底下跑了……所以王探最近心情非常差,所有心思只能花在追捕瘦子上。你一會兒見了他,腦子靈光點啊。”楊進開點點頭,意識到王探之前不接他電話,也許不只是特意地對自己那樣,更多可能還是因為辦案不順利造成的心情不佳。這讓他心裏略輕松了些。不過,當楊進開跟著王墨來到王探辦公桌所在的角落,見到王探的第一眼時,還是被他心情不佳的程度嚇了一跳。王探單獨坐在辦公室的最角落裏,窗簾拉著,旁邊幾排座位都是空的。楊進開相信,這些桌子之所以空著,肯定不是單純地因為主人需要外出工作,王探全身散發出來的煞氣毫無疑問才是最主要的原因。王探看起來已經完全長在這張桌子上了。他的頭發一根根全都直直地豎在頭上的,絡腮胡子明顯已經積了最少三四天,密密麻麻得和頭發連成了一片,猛一看還以為是個碩大的黑色獼猴桃成了精。身上的警服皺巴巴的狼狽不堪,領子也軟塌塌地耷拉著,不知道多久沒洗了。他正用兩個粗糙的大拳頭支著腮幫子,盯著面前的電腦屏幕。兩道眉毛緊緊地擰著,雖然眼神完全藏在了屏幕後面,但仍能讓人感覺到有股瘆人的寒光射出來。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穿著警服的大火藥桶。王墨快速地打了個招呼,就很不講情誼地立刻走人了,似乎也受不了這個角落的氣氛。楊進開堆起職業笑臉,“好久不見了,王警官。”王探微微擡起頭,瞟了他一眼,然後慢慢把巨大的身體往後靠在椅子上,靠背立刻發出吱吱呀呀的不祥的呻吟聲。“好小子,楊進開,我沒找你,你先來找我了啊?”他把手邊一個巨大的茶杯舉到嘴邊,卻發現已經沒有水了,又重重地把茶杯蹾回桌上。楊進開注意到杯子裏有一多半都是茶葉根。“說吧,又來指導我辦案工作啦,是吧?”楊進開只好繼續他的職業微笑,“沒有,王警官真會開玩笑。”說著,他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順手掏出自己的筆記本唰唰地翻開,“上次我新加坡的舅舅突然病故,急著奔喪,耽誤了配合警官們工作。我今天來是積極向組織匯報情況的。”當天下午,楊進開一直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裏外翻了個底朝天,終於在門口那個小櫃子最底下的抽屜裏翻到了要找的東西。他同時翻到的還有一條螢黃色的女士褲襪,楊進開拿在手裏,不由得又想起不久前經歷的那些個故事。雖然已經告一段落了,但總有些藕斷絲連的東西依舊糾纏著自己,或者說是自己無法完全放下。也許真的只有搞清一切才能徹底解脫,不能再騙自己了。楊進開把褲襪扔進垃圾桶,並把剩下的時間全都花在了研究翻出來的東西上,直到快傍晚的時候,接到王探打來的電話。“那個電話號碼我安排人查了,初步看是個注冊在吉隆坡的手機電話。可能過幾天就有更詳細的結果。”楊進開道了謝。電話裏的王探停了下來,楊進開耐心地等著。過了半天,電話裏終於又擠出一句話:“還有,那個,我周日晚上應該可以早休假。”“啊?你說什麽?”楊進開心裏一樂,嘴裏裝傻。王探的聲音一下子急了,甚至帶出一點羞澀,“就是那個什麽啊,嗐,就是你說的那個眼鏡妹子朋友,特崇拜警察的那個……”“噢,想起來了。沒問題,我確認好給你電話。”“哦,那、那多謝了。”王探磕磕巴巴地道謝,“噢,還有,我明天正好要去閔南理工。前兩天閔南理工報告說有人撿到了一條鏈子鎖,有可能是之前鎖物理樓頂層柵欄的那個。我一直在抓瘦子也就沒顧上,明天去看一下。你和那個……叫Nancy是吧,明天不是也去嘛,總之見了面再說吧。”楊進開說了聲好,其實他還很想插嘴問一下抓瘦子的事進行得怎麽樣了,但又一想,從王探的語氣估計也能猜出來沒什麽好消息,也就沒問。掛了電話後,他繼續翻看找到的材料,有幾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拿出筆仔細地記在了筆記本上。隨後,他準備結束這一天的工作回家,但這時手機微信來了一個消息,是他的B類委托人陳一發發過來的。她告訴楊進開今天她老公出差成都,她懷疑是和那個小三一起去的,請楊進開去她家一起商量對策。“今晚一定要商量一下,我去你那裏也行哦。”楊進開太熟悉這個節奏了。換成一個月之前,他會立刻說好,但現在真不是他願意分出心思和精力的時候。楊進開回了一條微信,非常有禮貌地、無比抱歉地拒絕了陳一發的見面邀請,然後他把商量推到了之前約定的周日再說。消息發出去的時候,他心裏無比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