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鼎鼎

當晚,楊進開和馮燦約了在靠近人民廣場的一家餐廳裏見面。楊進開結婚前肥馬輕裘時,經常來這家鬧市區幽靜花園裏的餐廳,但現在來這裏消費已經完全不在他願意承擔的預算之內了。不過楊進開覺得,今晚他非常需要足夠好的美食和美酒,來緩和最近接二連三的壞運氣——尤其是趁著齊南那本巨額存折還在他口袋裏的時候。楊進開早早就來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喝著他的第二杯健力士。他一邊狠狠地抽著煙,一邊繼續撥著旻旻原來留下的電話,但始終提示已關機。楊進開惡狠狠地把煙頭擰在煙灰缸裏,兇惡的眼神讓遠處的服務員不住地瞥過來。六點四十分的時候,馮燦到了。楊進開揮手示意,馮燦低著頭走過來,坐到桌子對面。服務員遞過菜單,楊進開點了羊腿,馮燦要了同樣的啤酒和一份海鮮意面。楊進開偷偷打量馮燦。馮燦今天穿著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妝化得比上次見時要更濃些,但仍然掩飾不了憔悴。臉上明顯哭過,雖然塗了很濃的粉底,但兩眼明顯紅腫著。她躲避著楊進開的目光,一直扭頭望著窗外。兩個人默默地喝著啤酒。過了一會兒,楊進開先開了口:“其實,我早就猜到齊南那本筆記本是在你那裏。”馮燦兩眼垂下來,沒有說話。“羅江墜樓的時候背著一個挎包,我相信當天晚上羅江是要同程書國討論研究的事情,所以他應該會把那本筆記帶在身上。這點你是知道的,因為那本筆記應該就是你從齊南那裏拿走,偷偷交給羅江的。“齊南曾經懷疑羅江把筆記交給了程書國,但我發現程書國也在幫別人找那本筆記,從他下意識的反應看,我傾向於相信程書國的確沒有得到。可如果不在程書國手裏,筆記可能在哪裏呢?“有人告訴過我那天的場景。羅江墜樓後,立刻就被人群發現,並把現場包圍了起來。在警察來之前,只有你一個人接近過羅江的屍體。你曾經伏在羅江身上痛哭。我相信你就是在這個時候,趁著黑夜,旁觀人群又不敢靠近注意不到,偷偷扯開羅江的挎包,把筆記取走了,同時在掛包扣和現場的草地上留下了劃痕。”馮燦默默地點點頭,眼睛變得更紅了,似乎在拼命忍住眼淚。“對不起,楊先生。我一開始沒有對你說實話。“我愛齊教授,他就像我的父親,但他真的已經瘋了。自從2008年得腦癌以來,他的情緒和思維受到腫瘤的影響越來越明顯。雖然他絕不承認,但我、羅江、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齊教授變得不正常了。他冒出一些完全荒誕不經的理由,認定我們之前一直研究的方向錯了,武斷地終止了課題,還安排了很多不著邊際的工作。到了後來,他甚至莫名其妙地寫了一份拙劣的論文,論文裏的內容和數據都是徹頭徹尾的偽造和抄襲。他把羅江、我,和他自己都毀了。“偽造和抄襲是學術界最大的醜聞。學校為了息事寧人,請程教授取代齊教授坐交叉學科研究所主任的位子,羅江也留在了程教授的所裏。我和羅江相信這個課題的前景,但齊教授一定要毀滅它。我們理解齊教授無法接受腦癌的事實,攤上這種事,誰都會害怕和不甘,想要為自己得病找一個理由。但我們無法接受因此就放棄研究,放棄對整個宇宙終極秘密的探索。所以當去年羅江告訴我他聯系到了投資,要找我一起再設計超量數據觀測實驗方法的時候,我們需要這本筆記做參考,我就偷偷取出來交給了羅江。可沒想到……“事情發生之後,齊教授瘋了一樣要找回筆記,我知道他的目的是要毀掉它。這本筆記是支撐課題的重要部分,更是全人類智慧的寶貴財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齊教授把這本筆記毀掉,就偷偷地藏了下來。齊教授現在終於去世了……”服務員把菜擺上來,兩個人沒再說話,默默地吃著。楊進開又要了他的第三杯啤酒,心事重重地把羊腿插進嘴裏,機械地咀嚼著,沒有嘗出任何味道。馮燦也完全是在完成任務般進食。“那麽筆記本是怎麽被搶走的?”馮燦手一哆嗦,停下來,兩眼依舊盯著盤子,“昨天晚上……被搶走了。”“誰?”“小李。”楊進開一愣,他絕沒有想到會是他,不禁下意識地問道:“怎麽會?”馮燦眼圈唰地紅了,搖搖頭,之後任憑楊進開怎麽詢問,再也沒有說話。夜幕已經落下,金碧璀璨的餐廳進入了它最迷人的時刻。公園中的人群早已退去,燈光掩映在茂密的樹冠裏。湖水黑暗得如同深空,只有湖中心的這家餐廳是明亮的,就像深空中默默睜開的全知的瞳孔。不知不覺中,客人幾乎坐滿了所有桌子,大多是外在美麗的人們,但其中兩個人顯然絲毫沒有感受到任何的美好,他們無聲地吃完這頓味同嚼蠟的晚餐,繞在小桌上的氣氛始終像浸了熱鉛一樣黏稠沉重。楊進開結了賬後,堅持要送馮燦回家。在擁擠的地鐵一號線上,楊進開和馮燦肩並肩站著。馮燦單薄的身體隨著車廂輕輕搖晃著,半長的黑發隨意遮著半邊耳朵,雙眼始終無神地看著前方,偶爾和楊進開的眼神碰到,就會迅速地逃開。她的嘴唇緊緊地閉著,臉上卻永遠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憂傷的微笑,這笑容似乎具有某種神性,發出某種不可見的光芒,把馮燦和擁擠車廂裏的所有人都區分得很遠。這笑容讓楊進開心碎。中途路過徐家匯站,一下子湧上來很多人,把楊進開和馮燦猛地推擠到車廂一角,所有的聯系都被野蠻地推近了。楊進開費力用胳膊為馮燦撐起一個角落,還是緊緊地擠得和馮燦面對著貼在了一起。汗水和不知名的味道充斥在車廂裏。從楊進開的角度,他低頭只能看到馮燦的頭頂和不時上下晃動的肩膀。楊進開無意中注意到,馮燦的脖子側面隱隱露出幾道血痕,但被高領毛衣遮著,並不是非常確定,就像他不能確定今天發生的一切一樣。楊進開唯一能確定的是,在接下來的一路上,馮燦的臉和頭發一直頂在自己的胸口,無聲地,同時也無所顧忌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