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定的光

01:光亮感

起初,島嶼始終在我前方。我沿著海岸前進,發現我丈夫的筆記如同面包屑一般一路散落。至少我希望那是他寫的,有時壓在巖石底下,有時穿刺在樹枝上,有時毫無生氣地躺在地上,翻卷起來。它們對我很重要,哪怕有些是真實的,有些只是偶然巧合。當時,抵達島嶼對我來說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我依然相信因果,相信南境局或許仍認可決心。但你一旦發現“決心”的代價是讓其他許多東西銷聲匿跡,那要怎麽辦?

根據我丈夫的日記,他第一次抵達島嶼用了六天。我花的時間稍長一些。因為規則已經改變。因為前一天還很堅實的土地,第二天就變得不太穩定,有時甚至像是要在我腳下塌陷。身後,燈塔的熒光越來越強,仿佛整個天空都要被光暈占據。從望遠鏡裏看過去,海浪底下似乎有巨碩的物體緩慢湧起,連續許多天都是如此,不可思議。然而我還沒準備好面對它。

頭頂上方,鳥群從天空飛過,留下一串模糊的色彩,就像是它們的副本,就像是幻覺。空氣看起來溫順馴服,仿佛很容易勸服或控制。我感覺被困住了,永遠在旅途中,無法到達終點。很快,我將需要一個類似於“大本營”的地方——用以消除持久的沮喪感,因為我無法信任經過的環境,似乎只有腳下的路才是可靠的。雖然它也變得越來越雜草叢生,蜿蜒曲折,卻並沒有終止,沒有漸漸消失。

假如它引導我走向懸崖,我會停下來,還是跨出邊緣?又或者,那種欠缺感是否會促使我轉回頭,試圖尋找邊界的門戶?很難預測我會怎樣做。我思維的軌跡散落在旅途中,不時地左右扭擺,就像燕子在湛藍的天空中倏然側轉,但轉瞬間又回到原來的路線,短暫的偏離只是為了追逐昆蟲的那一點蛋白質。

我也不清楚,這些現象,這些念頭,有多少可以歸因於體內的光亮感。按目前的狀況以及發展趨勢來看,只可能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當我以為摸清了光亮感的特質,它又會發生變化。第五天早晨,當我從草叢和泥沙裏爬起來,光亮感在我體表形成了難以察覺的第二層皮膚。我睜開眼時,它發出輕微短暫的破裂聲,就像是薄到不可思議的一層冰。我能聽到它融化碎裂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時空。

那天,隨著時間的推移,光亮感在我胸口集結,如同一顆炙熱發紅的石頭,雖然並不受歡迎,但伴隨著心臟一起搏動。作為科學家,我想要給自己施行麻醉手術,移除異物,盡管我不是醫生,光亮感也不是腫瘤。記得當時,我曾經想到,第二天早晨或許便可以跟動物交談。或許可以在泥地裏打滾,在無情的藍天下歇斯底裏地大笑。或許會發現光亮感像潛望鏡一樣,好奇地從我頭頂探出來——獨立而充滿活力,但其下方卻只剩下一副空殼。

那天黃昏時分,一群大型爬行動物從水中瞪著我,這些愚蠢的食肉獸就像是咧著嘴在沖我傻笑。我不予理會,也不理睬蟲子的叮咬。此時,光亮感已到達我的頭部,隱藏在所有思緒背後,就像逐漸冷卻的木炭,埋在冰冷的灰燼之下。我再也無法搞清光亮感究竟是一種感覺,還是一種沖動,或者一種感染。我正趕往一座島嶼,卻不知能否在那裏找到答案。這是因為我確實應該去呢,還是因為受到某個隱形的陌生人指引?某個同伴。光亮感是否比我想象的更獨立?心理學家說過的話為何在我腦中反復出現,為何我無法將它們驅走?

這些並非假想的問題,不是閑來無事的思辨,而是真實的擔憂。有時候,我感覺跟心理學家的最後對話就像是一堵墻或一道屏障,將我和光亮感分隔開來,這些話似乎具有特殊效力,激活了我體內的某種特質。但不管我如何反復琢磨這段對話,都始終無法獲得結論。有些東西哪怕你靠得再近,也難以把握其本質。

那天晚上,我搭起帳篷,點燃篝火,因為我已不在意被誰看到。即使光亮感是獨立的存在,即使X區域裏的一切都能看見我,那又有什麽關系呢?我再次產生那種不顧一切的情緒——並且欣然接受。燈塔的光早已褪去,然而我發現自己仍會望向它。那是個巨大的精神支柱,也是巨大的陷阱。此處也有紫花的薊草,數量豐富,我總是忍不住把它們看作X區域的密探。不過這裏的一切既是監視者,也是被監視者。

我記得,海岸邊吹來的風強勁而凜冽。我刻意關注這些細節,以期抵抗光亮感——跟所有人一樣迷信。很快,黃昏中傳來哀鳴,還有那熟悉的腳步聲,仿佛有誰在蘆葦叢裏拖著沉重的身軀奮力前進。我打了個冷戰,但也笑出聲來。我大聲說:“只是個老朋友!”不那麽老,也並不真的是朋友。令人厭惡的存在,卑微的生物。或許只有在此刻,在這個無懼無畏的瞬間,我才對它產生了深層的情感,就好像對待同族。我出發去找它,一路上,光亮感陰郁地低聲咕噥,任性焦躁。怪物?沒錯,但再後來是爬行者,我寧願接受較為簡單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