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林雲之二

雨不知在什麽時候停了,窗外已經晨光微現。

與少年時代的那個生日之夜相同,一夜之間,我已不再是昨天的我,失去的太多,一時間反而不知失去的是什麽,只感覺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被淘空的虛弱的軀殼。

“你還接著聽下面的事嗎?”丁儀兩眼通紅,醉意朦朧地說。

“哦,不,我不想聽了。”我無力地說。

“是關於林雲的事。”

“林雲?她還能再有什麽事呢?說下去吧。”

在宏聚變發生後的第三天,林雲的父親來到了聚變點。

這時,那三百多個被捕獲的弦大部分已經被釋放回大氣中,當吸附它們的電磁鐵被斷電時,那些弦都在空中舞動著快速飄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用於研究的三十多個弦則被轉移到更安全的存貯地點。基地的人員也大部撤離,這片在兩個世紀中兩次釋放巨大能量的戈壁灘再次沉寂下來。

陪同林將軍來到聚變點的只有許文誠大校和丁儀,比起不久前在弦問題會議上的樣子,林將軍現在明顯憔悴了許多,也老了許多,但他仍將強敵支持著自己的精神,給人一種未被摧毀的感覺。

他們來到宏聚變形成的那面巨鏡邊緣,鏡面已落上了一層薄薄的沙土,但仍然平滑光潔,上面映照著長空中滾滾的流雲,仿佛是墜落在戈壁灘上的一片天空,又仿佛是通向另一處時空的一個窗口。林將軍一行人默默地站立著,這個世界的時間仿佛已經停止了流動,而在那各鏡中的世界,時光在急速飛逝。

“這是一座獨特的紀念碑。”丁儀說。

“就讓沙子慢慢把它埋掉吧。”林將軍說,他頭上剛出現的幾縷白發在風中飄動著。

就在這時,林雲出現了。

是警衛員拉槍栓的嘩啦聲驚醒了每個人,當他們擡頭看時,看到林雲遠遠地站在四百米之外的巨鏡的另一端,但就在這麽遠的距離上,每個人也都能認出是她。她邁步走上巨鏡,向這邊走來。林將軍和其他人很快發現她是真實的林雲,不是一個幻影。因為他們聽到了她在鏡面上清脆的腳步聲,這聲音像一個秒針在走動;還可以看到她在鏡面上的一層薄塵中踏出的一行清晰的腳印。流雲仍然從寬闊的鏡面滾滾而過,她就行走在流雲之上,不時擡頭拂去被戈壁的寒風吹散到額前的短發。林雲穿過整個鏡面走近後,可以看到她的軍裝很整潔,像新的一樣,臉色有些蒼白,但目光清澈而平靜。她最後在父親面前站住了。

“爸爸。”她輕聲呼喚。

“小雲,你都幹了些什麽?”林將軍說,聲音不高,透出深深的悲哀和絕望。

“爸爸,您看上去很累,坐下說吧。”

林將軍慢慢坐在警衛員搬過來的一個原來裝實驗設備的木箱上,他真的看上去很疲憊,也許在他漫長的軍旅生涯中,是第一次顯露出這種疲態。

林雲對許大校和丁儀微微頷首致意,並露出一絲他們熟悉的微笑,然後她對警衛員說:“我沒帶武器。”

林將軍對警衛員揮了一下手,後者對這林雲的槍口慢慢垂下來,但手指仍然沒有離開扳機。

“爸爸,我真沒有想到宏聚變的威力竟這樣大。”林雲說。

“你已經使三分之一的國土失去了防禦。”

“是的,爸爸。”林雲說著,低下了頭。

“小雲,我不想責備你了,都晚了,這已經是一切的終點。我兩天來在想的是,你怎麽走到了這一步?”

林雲擡起頭來,看著父親說:“爸爸,是我們一起走到這裏的。”

林將軍沉重地點點頭:“是的孩子,我們一起走到這裏的。這段對你來說不算短的路,好像是從你媽媽犧牲時開始的。”將軍眯著雙眼看著鏡面上的藍天和流雲,仿佛在注視著往昔的時光。

“是的,我記得那個夜晚,那是中秋節,也是星期六,軍區幼兒園裏就剩我一個孩子了,我在院子裏坐在小凳兒上,手裏拿著阿姨給的月餅,沒有仰頭看遠遠的月亮,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大門。阿姨說:好孩子,爸爸下部隊了,不能回來接雲雲了,今天雲雲還得在幼兒園睡。我說:爸爸從來就沒有接過我,媽媽回來接我的。阿姨說:你媽媽不在了,她在南疆犧牲了,她再也不來接雲雲了。我雖然早就知道這點,但守候了一個多月的夢直到這時才徹底破滅,在那段時間裏,幼兒園的大門在清醒時和睡夢中總是出現在我的視野裏,不同的是,蒙中媽媽總是一遍遍地走進大門,而醒著時那裏總是空蕩蕩的……這個中秋之夜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我以前的孤獨和悲哀,一下子都轉化為仇恨,恨那些奪取媽媽的生命、使她在中秋之夜都把我丟在幼兒園裏的人。”

將軍說:“一個星期後我去接你,發現你總是拿著一個小火柴盒兒,裏面養著兩只蜜蜂。阿姨怕你被蜇著,曾要拿走火柴盒兒,但你大哭大嚎不給她們,你的那個狠勁兒把她們都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