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雲從那邊升起(第3/12頁)

“你這是怎麽了,這麽晚找我有事嗎?”

白龍停留許久,轉過泛白的身軀,慢慢走出門去。

窗口的光線一點點驅散黑暗,夜晚躲進衣櫃,夜晚藏到門後,夜晚收縮進書架上的花瓶裏。掃雪聲響起,一下一下移動到窗口,掃雪聲停下來,一聲輕微的嘆息。青墨伸出食指,觸到玻璃上的冰花,推開了一點點窗戶,看到的是一座齊膝高的雪丘,在院裏,偎依著走廊邊的一棵低矮的海棠。

尋馬握著一把掃帚,在走廊上掃出青色的磚石。

“尋馬,昨晚下了那麽多雪嗎?”

“主家,那不是雪堆,那是白龍,我想它已經死了。”

十五年:白龍和尋馬

赤腳的五趾在橫木上依次起落,年輕的尋馬站在春日午後青河的木橋上,木橋割開氣流中青草泥土的氣息。

青河岸數不清的是一顆顆透明的砂礫,數不清的是河面一層層起落的波紋。雲最白,風最輕,白雲從掩藏蟋蟀的草地升上天空,白雲從神像居住的廟後升上天空。升上天空的是一段段清澈的歡笑,誰在奔跑著尖叫,誰牽動著跳躍的白馬,那跳躍的白馬如一顆心臟戀愛時的律動。

海棠,你不要咳嗽,你一咳嗽,我頭上的白雲就掉下來。青墨坐在神樹上,那棵生長在廟後攪進了一百圈年輪的黃桑樹,是青墨的祖上所植。

“海棠,你要把白龍騎到哪裏去?海棠!海棠!”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楚。”

只有我能看到你牽馬時的美,而這也就夠了。你手裏韁繩的另一端是一團白色的火焰,白色的火焰如一朵燃燒著的白雲,你看,連閑雲都輕易被你束縛。停在你頭頂的雲已經不再浮動,風在你腳下青草的間隙起伏,那廟宇神龕中的石像也張開它緊閉的眼睛。風和雲都已停了下來,那麽你也停下來,讓我怎麽也看不夠。

海棠從白馬上跳下來,如一朵落地的雲。

“海棠,沒想到,你可以把馬騎得那麽快。”

“是這匹馬好,它好快,卻又像奔跑在我的心裏。”

“它還很漂亮,就像那天你說的那樣,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青墨,你是從哪裏找來的這匹馬?”

“從西邊一個叫馬莊的村子裏,那裏到處都是池塘、荷葉和青草。你看那個人,就是他帶我去的。我會讓母親收留他,他想去我們家做下人。”

“就是橋上的那個人嗎?”

“嗯,那個人還沒有名字,海棠,你給他取一個名字。”

“就叫他尋馬好了。”

四十七年:關於青木

“尋馬,是誰在哭,讓他不要哭了!尋馬?尋馬!”

“主家,我是拓土,尋馬出去了。”

“拓土,告訴青木,讓他不要哭了。”

“我這就去,主家。”

哭泣聲在臥室響起,哭聲穿過海棠樹間長長的走廊,淡綠色的葉垂下去,黯淡。拓土叩響臥室的木門,抽泣聲一步步走來。

拓土走出臥室,過堂風吹進半開的窗口,帶走青木哀傷的氣息。

“拓土,青木為什麽哭?”

“主家。”

“你說吧,拓土。”

“青木少爺說,上弦莊的那個小丫頭愛的是他,不是青銅。”

青墨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回踱步:

“拓土,你說為什麽青木這孩子,怎麽那麽懦弱。這孩子,沒有一絲我的身影。相反,他的弟弟卻那麽像一個小土匪,青銅從小就不時說,自己是要做將軍的。但是青木呢,他說話的次數甚至都不及他的哭泣,人的嗓子是用來哭泣的嗎?既然喜歡同一個丫頭,那就讓我去提親,而不是等到青銅提完親了,自己躲在臥室哭泣。一個男人,怎麽連自己愛的人,都不敢爭取。”

“主家,青木這孩子只是內向。”

“我知道。”

“那我退下了,主家。”

“嗯。對了拓土,午後尋馬回來了你告訴他,就說白龍死了我比他悲傷十倍,讓他以後不要天天去給海棠和白龍掃墓了,死去的人需要清靜,活著的人更需要照料。”

“嗯。回來我就告訴尋馬。”

四十七年:馬戲團的藍莓

當白龍死去,五色的馬就要回來,再次看到五色的馬,你就可以放下我了。

鈴聲在白天響起,馬車一輛輛趕來,淩亂的馬蹄叩響木橋,叩響河岸堅硬的場地,敲碎神廟四處窒息的靜寂,穿戴異樣的陌生人一個個走下裝潢陳舊的馬車。木釘刺向土壤深處,沉睡的冷火跳出地面,向遠處逃遁。纖繩繃緊,水波興起,巨大的尖頂帳篷緩緩站立,一匹匹奔跑在草地上的馬,各種顏色的馬一匹匹鉆進帳篷。

那年雨水很多,海棠葉在夏季掉落。

煙花和牛皮鼓引來附近所有的孩童,身高不到一米的矮人在河岸走來走去,蜻蜓在帳篷尖上佇立,魚蝦也跳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