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宇航員的三段錄音(第2/3頁)

不知何時,就餐再次變得輕松愜意,朋友再次變回熟人,冷汗也揮發而去了。

對我而言,其實裂紋已經存在,當裂紋越來越多,蛛絲一樣布滿我的生活,我就開始懷疑所有人,懷疑自己的生活。

一天傍晚,我給兒子買了一頂帽子,回家之後,我取出防擠壓的填充物,是一團報紙。我把報紙打開來,看到那種類似再生紙的紙質,我就知道這是一種政府禁止的違規印刷品,裏面無非就是一些危言聳聽和虛假廣告。

一個巨大的標題:“如何植入一個意念,破壞一個人對記憶和世界的認知,使其分不清真實與虛假。有興趣嗎,不妨拜訪一下我們的俱樂部吧,只需要……”

玄學廣告,只有清潔工和農民才會上當,用最老土的郵政匯款方式購買他們的垃圾產品。

另一篇文章的第一段:“注意了!你是工作狂嗎?你頻繁覺得朋友、同事甚至家人突然變得陌生嗎?他們會說‘你天生就是幹這個的’嗎?不要再為自己的工作天分和熱情而驕傲了!警惕!你可能是公司購買的‘使命人’!朋友?家人?他們只不過是你的監視者罷了。”

這是一篇短小的科幻文章,最後當然是販賣他們的產品或服務。

變化發生在一年前,航天訓練開始的那段時間,我頻繁覺得自己的妻子非常陌生。有一次在我的建議下,她極不情願地跟我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結果是我已經喪失了生育能力。如果不是端木靈長擁有和我同樣的塌鼻梁和方臉型,我甚至就要懷疑自己的兒子並非親生。

我發現身邊的朋友也有異常,我的鄰居,有好幾次,當我們正在談話,他會忽然接進一個電話,說出一堆我從未聽聞的事來,我發現他如此了解我,而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但是生活依舊井井有條,除了一次,妻子半夜悄悄起來,在窗口抽了根煙。她平時並不抽煙,那天她穿著像一層煙霧一樣輕軟的睡衣,抽煙的姿勢極其熟稔。她對我隱藏了抽煙的習慣,還是因為我要趕赴一場斬首之旅,並且留給她一個智障的兒子,所以她才變成這樣。

我只能選擇相信後者。

直到又一次,我發現所有人都在為我能夠執行這次任務而讓步。與同事爭執一件小事,工作時間到了我還在喋喋不休(很大一部分是故意的),這時候他開始手足無措,說:“兩點鐘了,我要去開會了。”我堅持繼續談完。他慌了,幹脆直接妥協了,斬釘截鐵地表示同意我的看法,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

原來我們都是被工作綁架了的使命人,而我將是最後祭祀品。

這次旅行太過孤獨和漫長,我想,除了塑造出一個為此而生的倒黴蛋,誰又能放棄一切,去做這種浪漫的前驅呢!

但是他們的陰謀遇見了我,就被我識破了。可悲的是,正是因為識破了他們的陰謀,我反而更想逃離那顆藍色詭異的地球了,我想人們對真相的反應,往往能夠成全彼此吧。

他們肯定會覺得是我膽怯了。

女人被創造的使命就是期待愛情並且在最後對其失望,男人被創造的使命就是為了彎腰工作,端木靈長被創造的使命就是為了坐在椅子上注視那條金魚,而金魚的使命則是無休止地去撞擊魚缸的邊界。

如果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那麽我寧願逃離這顆藍色的星球。

第三段錄音·邊際

冥王星是太陽系邊際的一團可怕的藍色,和宇宙無邊的黑暗進行著永恒的戰爭。只有在深深地凝視之後才能看到被黑暗侵蝕的部分,連接上沐浴在稀薄陽光下的半月形的藍色,就能看到它近乎完美的球體。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那種從永恒孤寂中溢出的恐怖令人窒息。

在太陽系的邊際,飛船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以光速前進,我看到太陽系的邊界到處都是擱淺的飛船。

端木樹隆以超越太陽系範圍內所有物理定律(難以用語言來闡釋)的某種方式洞悉了宇宙的秘密。當太陽輻射變得微弱,核動力消耗殆盡之時,端木樹隆搭乘的“刑天四號”飛出了人類所能到達最遠的距離,他按照古老的宇宙航線,就像唐朝駱駝隊穿過絲綢之路,走到了最遠的地方,在那裏,核動力終於耗盡,他即將開始最後一次通往死亡的休眠。

他剛剛閉上雙眼,飛船就以軟著陸的速度撞進了一層像玻璃膠水一樣透明的物質,在那之外,大熊座的恒星閃爍著動人的光芒,他的身體動彈不得,只有意識還算清醒,他感受到了一切物理定律的失效。

大熊座的恒星像是虛假的幻覺,時間仿佛凝固,在黑暗中他反而能看到任何自己想要的畫面。一瞬間,他仿佛正在以世紀為單位在時間的軌道上前行,他在一個水滴變成氣泡最後碎裂的短暫、渺小的過程中看盡宇宙的新生和衰老,他在微妙的粒子裏看到了無窮大的空虛,他像上帝一般看到了自己,他凝固在太陽系的邊界,就像魚缸邊界的金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