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憂山(第3/12頁)

但是作為一名科研人員,韓愈眼前也出現了現實中的巨大森林,甚至還有海洋。曾經發生過這樣的真實事情:一些人到森林中探險,結果沒有一個人能夠走出來。搜索者也未能找到他們的屍體。一些船只在航渡大洋的過程中,莫名其妙便失蹤了。還有一些飛機正在飛行,忽然與地面失去聯系,最後連殘骸也沒有找到,好像是蒸發在了空氣中。這些事情的確發生過,但都是在人跡絕無的荒野之地,尚未出現在文明社會。有人認為這些詭異事件跟瘴氣和磁異常有關,還有人把它們與外星人相聯系。

韓愈想到這層,不自覺地擡頭往天空望了一眼。天藍藍的,一如往常。除太陽外,沒有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呈現在上面。

他掉頭去看大佛。不巧這時它剛好被樓房擋住。

“你在想什麽?”妻子冷冷地問,她一貫不喜歡他獨自出神。好在她這時已經稍微鎮定了一些。

“沒想什麽。”

“你肯定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事得有個解釋。”

“哦。”

她沒有再追問,好像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她對荒謬的事一般不尋求答案,這可能是普通女人的通病。韓愈夫婦缺乏交流,缺乏共同話題,常常便表現在這些方面。因此,他們只是在危機四伏的馬路上默默走著。韓愈想到,四年前他們也這樣走過。他們在客棧裏睡完,余興未已,就出來散步,還買了一串荔枝。水果濃濃的白汁,流滿了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妻子赤紅的嘴唇,韓愈看得全身燥熱。他們當時真想一直走下去。

但是他們現在每走一步都很累。

長途汽車站、火車站都看過了,沒有一個人。但他們不知如何開動那些車輛。

“去飛機場看看。”

“肯定也沒戲。”

“那怎麽辦?”

“我們還有兩條腿。”

“靠兩條腿能夠走出憂山嗎?”

妻子的語氣中透露出對整個世界的懷疑。

“你以為憂山是什麽?是台灣海峽嗎?”

“台灣海峽?那是跨越,不是走出。”中文系畢業的妻子說。

“不管是跨越還是走出,那都是要用腿的了。紅軍萬裏長征靠的不就是兩條腿!我們難道還不如紅軍?真是……婦人之見。”

不知怎麽竟說出了“紅軍”這種話,韓愈自己也覺得十分詫異。還有,“婦人之見”。

但他忽然有些氣壯。在北方那座城市裏,他是不敢如此頂撞妻子的。可見,還是憂山給了他勇氣。他緊張地看了看她。

她黯然道:“我們難道還不如紅軍?——為什麽要拿紅軍來打比喻?他們那麽偉大,哪裏是我們能比的。”

她又求饒般說:“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團結合作而不是內耗。”

韓愈覺得她有些像一個女人了。以前他一直認為她根本不是女人。

這時,他們同時看到憂河邊有一個公安派出所,門口停著兩輛“中華”牌山地自行車。憂山是山城,少見自行車。韓愈心下疑慮,卻不願多想。他們來自平原廣布的北方,都善於騎車,便都縱身而上,開始逃亡。

這天的太陽非常毒辣,柏油路上晃著他們縮水似的影子,韓愈從未意識到他們的身體竟有這般卑瑣。一生一世難得有這種靜寂。路途中,他們極想遇上哪怕個把行人,卻滿目僅余絕好風景——村鎮鄉居,遊樂場館;亭台樓榭,政府寓舍;石林秀湖,廠礦企業;摩巖造像,外商公司;阡陌田野,鄉間別墅……人卻都棄世而去。而那大佛,隨他們行了一程,便慢慢地滯後而最終看不到了。一路上,夫妻間也沒話。

傍晚,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座石橋,橋上打一橫標,上寫“歡迎各界人士前來樂止縣投資合作”。原來不知不覺就要逃出憂山了,韓愈覺得太容易了一些。隱約見那邊樹影婆娑,似聞鳥鳴。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說:“我累了。再也不想走了。”

韓愈說:“不行,我們還沒逃出憂山。”

然而此時他心中卻對憂山充滿留戀。

“逃出憂山?”

妻子像學外語一樣復述韓愈的話,使他感到陌生。他使用了“逃出憂山”這幾個字,而不是“走出憂山”或“離開憂山”,甚至“告別憂山”。這是一種立場或態度麽?憂山是危險的代名詞。但韓愈覺得這樣的結論仍然很表面化。

他含混地重復:“是逃出憂山。”

“那麽,就算是逃出憂山,休息一會兒又有什麽不好呢?”

妻子的聲音柔軟,像海妖的歌聲。這時晚霞從西邊化開來,點燃深不可測的三原色。周遭的稻田、樹林、小橋和流水皆自成格局。憂山的恐怖,仿佛正在不可避免地幻化成韓愈畢生尋找的一種美感。韓愈心中告誡,這無非又是一個騙局,但他卻不能禦其誘惑。那兩輛拾來的自行車在他們面前偎立著。妻子以迷蒙的眼神打量著它們,韓愈的心為之一動。他想,他終於挫敗了妻子企圖在大佛腳背上與他重逢的陰謀,但這一天他又確實在與妻子結伴同行。這的確是一個悖論。夫婦同行這樣的情形,算來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因此,他以另一種形式遭遇了失敗。妻子一直善於臨場發揮,化敵為友,利用危機作為台階,於是,她最終有可能成為他們關系中的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