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頁)

他打開自己停機庫的門,叫來兩個閑著無事的德爾塔減服務員,把他的飛機從停機庫推到樓頂上。機庫的工作人員是同一批博氏化生產的種姓,這些人都是孿生子,一樣一樣地身材矮小、皮膚黝黑、形容醜陋。伯納德對他們發號施令,口氣中帶著一種刺耳,間或自負,甚至無禮的成分,那是一個人在覺得自己的優越性得不到保障時才有的口氣。在伯納德看來,與低種姓的人打交道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因為,不管是什麽原因(現在人們都私下議論,他的人造血液中摻了酒精——因為意外總是難免的——很可能確有其事),伯納德的體質比普通的伽瑪強不了多少。他的身高比標準的阿爾法矮了八厘米,身板也相應地單薄些。與低種姓的人接觸,總讓他痛苦地意識到自己身體上的不足。“我是我,但巴不得不是我!”他的自我意識既強烈,又壓抑。每當他平視,而不是俯視,一張德爾塔面孔時,他都有一種羞辱感。這家夥會以他這個種姓應得的尊重來對待他嗎?這問題一直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伽瑪、德爾塔和愛普西隆等種姓都曾受過某種程度的制約,讓他們依據一個人的身材大小去判斷其社會地位的高低。事實上,在睡眠教育中,隱約灌輸尊崇大個子的偏見是非常普遍的。所以,他追求的女人才嘲笑他,與他地位和實力相當的男人才打趣他。這種嘲笑與打趣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這種感覺又讓他的一舉一動真像個局外人。由此以來,更加劇了人們因其身體缺陷而產生的偏見、輕蔑和敵意,而這反過來又加深了他的疏離感和孤獨感。由於長期害怕被人瞧不起,所以他有意回避那些地位、身份和他相同的人,但在地位和身份比他低的人面前故意裝出一副尊嚴十足的樣子。對亨利·福斯特和貝尼托·胡佛這樣的人,他真是又羨慕又嫉妒啊!他們永遠不必為了讓愛普西隆服從命令而大呼小叫;他們永遠把自己的地位看成是天經地義的;他們如魚得水地暢遊於這個種姓制度——在這個制度中,他們完全悠然自得,根本不必有什麽自我意識,根本意識不到他們生活於其中的那種優越與舒適。

在他眼裏,那兩個孿生服務員推飛機時,表現得有點吊兒郎當,很不情願。

“快點!”伯納德惱火地說。其中一個服務員瞅了他一眼。從那雙木訥的灰眼中,他察覺到的不正是一種野蠻的嘲笑嗎?“快!”他提高嗓門喝道,聲音粗重刺耳得令人厭惡。

他爬進飛機,一分鐘後便往南朝河的方向飛去。

各宣傳部門和情感工程學院都在艦隊大街上一幢六十層的大廈中。地下室和最下面的幾層是倫敦三大報社的印刷廠和辦公室——專供上層種姓的《每時廣播》,淡綠色的《伽瑪報》,還有卡其紙上只用單音字印刷的《德爾塔鏡報》。再往上便分屬於電視公司宣傳部、感覺電影制片廠、合成音響暨音樂公司等,共占去二十二層。再上去是研究專用的實驗室和隔音室,這裏是專供聲軌作家和合成音樂作曲家幹細活的地方。最上面的十八層則是情感工程學院。

伯納德在宣傳大廈的樓頂上降落後走下飛機。

“打電話通知赫姆霍茲·沃森先生,”他吆五喝六地對伽瑪加門房說,“告訴他,伯納德·馬克斯先生在樓頂等他呢。”

他坐下來,點了一支煙。

電話打來時,赫姆霍茲·沃森正在寫東西。

“告訴他我馬上來。”他說完就掛斷了電話,然後仍然帶著公事公辦的口氣,轉身對秘書說,“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說完,對她那燦爛的微笑看都不看一眼,便起身快步朝門口走去。

他身材魁梧,厚厚的胸膛,寬寬的肩膀,雖然身材高大,但行動敏捷,走起路來,步履矯健且富有彈性。粗壯的圓頸支撐著他那顆造型優美的頭顱。頭發又黑又卷,形容棱角分明。可以著重強調的是,他實在是英俊瀟灑,正如他的秘書不厭其煩稱道的,他的模樣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阿爾法加。他的職位是情感工程學院(寫作系)的講師,有時也利用業余時間做做情感工程師。他定期為《每時廣播》撰稿,寫感覺電影劇本,但最拿手的還是編寫口號和睡眠教育的童謠。

“能幹”是上司對他的評價。“或許,”(說到這裏,他們會搖搖頭,意味深長地壓低聲音。)“太能幹了點兒。”

沒錯,是太能幹了點兒,他們說的沒有錯。心智過高對赫姆霍茲·沃森所產生的影響,就如同身體缺陷對伯納德·馬克斯所產生的影響。身板瘦弱讓伯納德孤立於自己的同伴,而這種孤獨感(依據時下的標準其實就是心智過高)又進一步擴大了他與別人的隔閡。讓赫姆霍茲如此不安地覺察到自己特立獨行和孤立的是能力太強。兩人的共同之處就是都深知自己特立獨行。但是,有身體缺陷的伯納德一輩子都因發覺自己離群索居而倍感痛苦,而赫姆霍茲·沃森只是最近才發覺自己因心智過高而與周圍格格不入。這位滾梯壁球的冠軍,樂此不疲的大眾情人(據說他在不到四年的時間裏就玩過六百四十個姑娘),這位令人欽佩的委員兼最佳大忽悠,突然意識到,運動、女人、社團活動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二等美差。他打心眼兒裏真正感興趣的是別的東西。但那是什麽東西呢?是什麽呢?這就是伯納德來找他,要跟他談論的問題——或者不如說,伯納德再來聽一聽他朋友的高論,因為每次見面,說話的總是赫姆霍茲。